淺談歷史文化、宗教傳統與民族意識的互構——俄羅斯思想與第三羅馬自喻成因的關聯性初探
劉毅
論文關鍵詞:俄羅斯思想第三羅馬民族意識互構成因
論文摘要:第三羅馬自喻作為俄羅斯民族意識的核心要素,具有理想與現實二重性。以歷史文化、宗教傳統為主要內容的俄羅斯思想和以第三羅馬自喻為關鍵特點的俄羅斯民族意識存在互構關系,前者是后者的主要導因。第三羅馬自喻及其代表的俄羅斯普世主義彌賽亞意識具有歷史必然性。對俄羅斯思想與第三羅馬自喻的關聯性解構,有助于探究有關民族意識建構過程及中俄關系發展問題。
一、緒論
俄羅斯思想主要包括兩方面內容,即趨于硬性的廣義俄羅斯歷史文化和趨于軟性的狹義東正教傳統。第三羅馬自喻是俄羅斯政治文化中的一個獨特現象,即認為莫斯科所代表的俄羅斯國家是接替羅馬和君士坦丁堡來承擔拯救世界任務的唯一最后繼承人。這一比喻所代表的俄羅斯大國主義民族意識和普世主義救世情懷,已深刻地滲透在俄羅斯民族性格、思維結構與理解方式之中。第三羅馬自喻及其代表的俄羅斯民族使命感是一種源于現實的理想建構。作為俄羅斯民族意識核心要件的第三羅馬彌賽亞意識具有二重性。
以第三羅馬自喻為鮮明特征的俄羅斯民族意識可以看作是俄羅斯思想的延伸性體現,但從內在邏輯上屬于俄羅斯思想的衍生結果。本文認為以歷史文化、宗教傳統為主要內容的俄羅斯思想和以第三羅馬自喻為關鍵特點的俄羅斯民族意識存在互構關系,前者是后者的主要導因。這種互構關系本身也是第三羅馬彌賽亞意識增長的構成性動因。對俄羅斯思想與第三羅馬自喻成因的關聯性解構,有助于認識俄羅斯民族普世主義的必然性,從而獲得有關民族意識建構過程及中俄關系發展的深層啟示。
二、俄羅斯思想、第三羅馬自喻及關聯性
俄羅斯思想既包括與民族性格和歷史使命相符合的傳統歷史文化,又包括對民族文化的自我意識和宗教式精神理想,其構成的復合性是多級的民族精神結構的體現。別爾嘉耶夫指出,俄羅斯思想主題是“如果存在上帝和神人,那么人類只是偶然保持了自己的最高價值,自由及對自然與社會權力的非依賴性”。這種理解指出了俄羅斯思想的兩個維度,即宗教性與現實性的張力、理想主義與現實主義的沖突。一方面俄羅斯思想是理想的、宗教式的,試圖并偶然保持了自己的最高價值,實現了自由和對權力的獨立性;另一方面俄羅斯思想無法擺脫現實性,這種現實性甚至是一種常態。與此相對應的俄羅斯思想可以在硬性的廣義歷史文化和軟性的狹義宗教傳統兩個維度上進行探討。
第三羅馬自喻根植于俄羅斯民族強烈的彌賽亞意識,被認為是俄羅斯普世主義民族意識源頭。15l0年,俄普斯科夫修道院長菲洛費伊給瓦西里三世的奏折中首次提出第三羅馬說,即前兩個羅馬(羅馬與拜占庭)已經消失,第三羅馬(莫斯科)屹立不動,第四羅馬不會再有,莫斯科應成為基督教乃至世界中心。第三羅馬理念代表的彌賽亞意識在俄羅斯發展歷史上經歷了不同的實踐階段,即宗教彌賽亞意識主導(基輔羅斯與韃靼羅斯)、政教合一的彌賽亞意識(莫斯科羅斯)、政治彌賽亞意識主導(前彼得堡俄羅斯)、精神彌賽亞意識主導(后彼得堡俄羅斯)、政治彌賽亞意識再次主導(蘇聯)、精神與政治彌賽亞意識交替主導(后蘇聯)。第三羅馬思想作為俄羅斯普世主義彌賽亞意識產生的文本符號和概念載體,表達了俄羅斯人成為上帝選民和永恒的強大帝國的愿望,滿足了當時的社會期待,展示了國家未來發展的美好前景。第三羅馬理念的二重性體現在:一方面俄羅斯的使命是成為基督教真正的體現和捍衛者及唯一的全世界的東正教王國;另一方面,這種理念卻導致俄羅斯強烈的民族性與侵略性。彌賽亞意識滲透了帝國主義誘惑。第三羅馬逐漸演變為莫斯科王國、俄羅斯帝國與第三國際。第三羅馬自喻的形成原因可以從俄羅斯思想的廣義和狹義兩個維度進行分析。廣義上,俄羅斯的地理條件、位置與形成歷史等因素促成和強化了民族優越感與大國意識;狹義上,俄羅斯宗教傳統、民族文化心理、知識分子論爭等主觀內容激發了民族使命感和普世主義。值得一提的是,第三羅馬意識形成后同樣對俄羅斯思想的廣義和狹義層面進行反向建構,這種反構關系同樣是第三羅馬意識的動因。
三、第三羅馬自喻和歷史因素的關聯性
第三羅馬意識二重性中的現實主義層面主要由俄羅斯思想中的廣義歷史因素所建構。別爾嘉耶夫指出俄羅斯民族是兩極化民族和對立面的融合。復雜性根源于東西方兩種因素的角力。二律背反、非理性、極端性與擴張性民族性格植根于俄羅斯獨特的地理環境、思想文化與精神信仰雙重性及長期行為模式。文化雙重性在民族精神中外化為東西方兩種價值觀寓于一體、相互沖撞的矛盾性。
首先,地理因素是第三羅馬意識形成的首要原因。俄羅斯的豐富資源與惡劣氣候造成了民族惰性與相對自閉性;早期俄羅斯地處東歐平原,缺乏天然屏障,經常受到外族入侵和奴役。特殊的地緣環境和歷史經歷造成俄羅斯民族產生不安全感和對外部世界的不信任感。消除不安全感與畏懼心理的可靠途徑是對外擴張,建立強大帝國。
其次,地緣政治位置是第三羅馬意識形成的外部原因。橫跨歐亞、界于東西方文化結合部的邊緣文化特性構成了搖擺于東西方政治光譜問的俄羅斯民族潛意識,這種潛意識潛藏著割斷和分裂其地理政治空間的強大潛能,即認同本民族文明承擔聚合兩種文明的地緣使命和文化天職;西方理想主義和東方現實主義的匯聚建構了俄羅斯文明的感性基礎與理性成分,促成了整合全球文明的彌賽亞沖動。
第三,俄羅斯民族的特殊經歷是第三羅馬意識形成的歷史原因。早期俄羅斯民族意識主流是被動防御性。在反抗異族壓迫和統一國家形成的過程中,俄羅斯人產生對本民族歷史文化的強烈認同、強烈民族自尊心和維護本民族利益的責任感。國家強大后,民族意識逐漸失去維護正當民族利益的合理性,演變為現實主義的擴張理念;俄羅斯有深厚的專制主義傳統,第三羅馬自喻可以看作是強大中央王權的外化形式和集權主義思想的自然衍生;村社傳統也是共同體意識和世界大同觀念的促成因素。俄羅斯民族價值觀念強調整體和諧,把個人視為共同體附屬物而否定獨立人格。民族內質中的共同體至高無上,意識與宗法文化使其安全憂慮與個人渴望轉化為對共同體國家與世界的熱愛和心理皈依。
第四,個人因素是第三羅馬意識產生的直接動因。第三羅馬意識在歷代沙皇的積極鼓吹和實踐中得以發展。彼得一世宣稱自己的使命是成為基督世界的解放者,建立被視為第四羅馬的俄羅斯帝國;歷代沙皇俄國擴張都在使命意識和第三羅馬式宗教情懷下重復著落后、軍事失利、改革、崛起、擴張、衰弱、變革、崛起的循環。
第三羅馬自喻對廣義俄羅斯思想的反構作用也體現在以上四個維度。純粹彌賽亞思想已經由于帝國主義思想和爭取強盛的愿望而變得模糊。第三羅馬意識刺激了俄羅斯對外擴張步伐,重塑了俄羅斯崛起歷史,豐富了俄羅斯思想的東方色彩,同時也加劇了民族性格中的東西方矛盾。擴張又進一步增加了新的不安全感與新一輪擴張沖動,強化了第三羅馬自喻的心理基礎。俄羅斯大國意識中的東方現實主義因素與西方文明的異質性決定了二者的不兼容。俄羅斯在貧弱時倒向西方,勢力加強后在西方價值深層理念沖擊下會離開并試圖征服西方。第三羅馬理念加強了沙皇的擴張欲望與專制決心,使俄羅斯背負著東西方矛盾與國內上下層等級張力的十字架。第三羅馬理念所代表的理想主義的興盛同時也是現實主義的濫觴。
四、第三羅馬自喻和宗教文化傳統的關聯性
第三羅馬理念二重性的理想主義層面集中于俄羅斯宗教與文化因素的建構作用。第三羅馬理念源于東正教,普世主義理念宣揚人類利益至上、俄羅斯神賦使命性,具有世界主義傾向,其發展過程伴隨了宗教的影響,又對宗教文化傳統施加了獨特的反構作用。別爾嘉耶夫指出俄羅斯民族就其類型和精神結構而言是信仰宗教的民族。民族救世主義的本質特征在于宗教意識的民族特殊性。第三羅馬的普世主義彌賽亞觀念分為三個層次:在宗教層面自詡為東正教繼承人與拯救者;在精神層面認定本民族思想是拯救世界的最佳武器;在政治層面試圖解放全人類。宗教文化和民族意識的互構關系是第三羅馬說的重要成因。 首先,東正教的彌賽亞情結是第三羅馬自喻的精神支柱。東正教強化了俄羅斯人的精神性、共同性與國家性。彌賽亞意識鞏固了俄羅斯人超越個體自身存在的精神性,為達到最高層次的非個人的信仰目的與精神價值而力圖超越自身生活與個體存在,追求最高目的與價值基礎上的共同性,同時強化了俄羅斯民族的國家信仰。基督教關于普遍拯救的彌塞亞思想適應了俄羅斯民族的苦難史。別爾嘉耶夫認為俄羅斯人的理念是關于普遍拯救、世界生存形變的理念。生命的價值在終極與末世之中。宗教救世主意識在俄羅斯民族意識發展過程中已遠遠超出宗教范圍,成為民族優越感而積累于意識深處;俄羅斯東正教興起階段的特殊歷史背景促使彌賽亞意識膨脹。即使在共產主義盛行的蘇聯時期,彌賽亞意識作為一種集體潛意識與馬克思主義產生共鳴,從而繼續主導俄羅斯民族意識走向。別爾嘉耶夫明確指出俄羅斯共產主義具有宗教痕跡,是傳統彌賽亞意識的變體。俄羅斯革命原則是普濟主義。基督教信仰中的整體性、帝國崇拜理念、內省性特點也是第三羅馬意識濫觴的重要內生性背景。東正教作為俄羅斯思想的底色,為俄羅斯民族意識產生發展提供了深層次平臺,對俄羅斯民族性格的形成起到不可替代的構成性作用。
其次,知識分子論爭是第三羅馬理念的發展性原因。第三羅馬理念在俄羅斯民族意識中的地位主要而非全部由宗教理論和官方實踐支撐,知識分子作為民族意識探討與傳遞主體也發揮了重要作用。別爾嘉耶夫認為俄羅斯知識分子是特殊的、只存在于俄羅斯精神和社會中的構成物。俄羅斯重要的社會政治改革都導源于知識分子的思想準備。俄羅斯人對知識分子的仰慕是宗教式的。知識分子對大眾意識施加非常影響,具有影響政治進程的潛能。知識分子的理想主義特點突出,不惜為理想付出任何代價。他們相信俄羅斯民族負有拯救世界的重大使命。斯拉夫派與西方派的共性在于他們對第三羅馬意識的危機所作出的理想主義式的解讀,在此前提下生發出對俄羅斯命運不同而深切的思考,進而深化了第三羅馬意識和俄羅斯民族理想之間的現實融洽度。
第三,歐洲意識與非歐洲的無意識之間矛盾激化,推動了第三羅馬意識在俄羅斯國家意識形態中的深人演進。俄羅斯思想的歐洲意識就是俄國屬于西方、落后于西方、服膺西方文化、走西方道路、參與歐洲事務。同時俄羅斯意識到歐洲不喜歡自己,視己為敵人和危險。他或試圖說明俄國的重要性與獨特性,或強調俄國是高于西方的文化類型。俄羅斯意識形態與西方的根本差別在于國家性與社會性的對立。國家主義意識形態暗示了俄羅斯思想的東方因素。俄羅斯從不認為自己屬于東方,對東方保有一種鄙夷式民族優越感。這種矛盾在俄歷史發展中趨于激烈,第三羅馬意識是一種補償性妥協,即認為俄羅斯文明高于東西方,負有整合歐亞文明的使命,借此補償遭西方排斥后的失落感,充當對東方崛起的一種心理安慰。
第四,深層次民族性是第三羅馬意識發端的文明動因。俄羅斯民族性的一個突出特點是其中的母性因素。別爾嘉耶夫指出,俄羅斯是馴服的、女性的土地。母性意識與第三羅馬觀念的共同點在于世界主義傳統和絕對性轉化兩方面。女性意識蘊含了對世界大同的向往、對全人類的普遍關懷;同時也決定其對世界的絕對的愛與渴求有可能轉化為絕對仇恨,民族極端性使第三羅馬意識產生對思想傳統的路徑依賴。
第三羅馬自喻對狹義俄羅斯思想的反構作用體現在下述幾層面。隨著俄羅斯民族國家和意識形態擴張,大國主義思想和彌賽亞意識促進了東正教的傳播與俄羅斯思想的發育,知識分子普遍形成具有理想主義使命感而又帶有負罪式自卑憂郁的學術人格。俄羅斯在追隨先進文明時始終伴隨超越被學習者的理想,既希望通過學習使俄羅斯強大,又不愿在學習中放棄本民族特異傳統和帝國優越性;既要滿足傳統文化對國家強大的要求,又要通過引進新型發展模式打破社會傳統。俄國歷史因而呈現跳躍式發展軌跡。
五、結論:民族意識與思想的互構及其他
異質共生、充滿不確定性的俄羅斯文明具有二元悖論的文化品格。別爾嘉耶夫指出俄羅斯人所向往的不是世界帝國,他們并沒有被追求權力和強盛的意志所支配。但它又是殖民者并具有殖民化天賦。理想主義與現實主義悖論的成因在俄羅斯思想與民族意識的互構關系中得到某種解讀。
任何一種觀念在深度和成熟程度上都不能一概而論,可能存在一系列矛盾。第三羅馬意識的提出有其歷史必然性。初期其理想主義因素多于現實主義,是俄羅斯民族自我意識增強、發展成熟、中央集權國家形成、東正教充分發展、政教關系趨于穩定的邏輯要求。后期現實主義因素多于理想主義,與大國沙文主義和極端民族主義意識縮短了距離。
中俄關系發展的深度所及很大程度上取決于俄羅斯方面,特別是第三羅馬式民族意識與東西方雙重思想性格的協調程度。俄羅斯的西方趨向性和東方疏離性特征決定中俄關系深化程度的有限性;俄羅斯思想的理想主義層面為中俄關系提供了相對廣闊的發展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