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述李歐梵的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及其文學史意義
康小霞
【論文關鍵詞】頹廢 現代性 范式 轉換
【論文摘要】李歐梵發掘“頹廢”的現代美學和文化意義,建構起“頹廢”文學史,審視中國現代文學的現代性。這可視為8O、9O年代重寫文學史熱潮下的“現代性”研究的重要一元,促成了文學史研究范式由社會政治研究范式向文化現代化研究范式轉換,其中所折射出來的文學史研究的立場和標準問題,在當下學者對“重寫文學史”予以重新審視的思潮下,值得我們思考。
8O年代后,“重寫文學史”思潮浮出水面,學者們試圖突破以往的文學史研究模式,尋找新的研究視覺和價值評論點,對中國現當代文學做出新的解讀。“海外漢學”尤其是李歐梵對二十世紀中國文學的現代性研究有力推動了現代文學史寫作的改觀,很多作家作品在文學史上的價值和地位得到了重估。所謂“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就是由19世紀末20世紀初開始的,至今仍在繼續的一個文學進程,一個由古代中國文學向現代中國文學轉變、過渡并最終完成的進程,一個中國文學走向并匯入“世界文學”總體格局的進程,一個在東西方文化的大撞擊、大交流中從文學方面(與政治、道德等諸多方面一道)形成現代民族意識(包括審美意識)的進程,一個通過語言的藝術來折射并表現古老的中華民族及其靈魂在新舊嬗替的大時代中獲得新生并崛起的過程。錢理群等人給出的這個概念代表了當時學界認識到了二十世紀中國是一個走向現代性的過程,學者們在文學史的研究中,也充分把握住“現代性”這個主潮,展開了20世紀中國文學是否具有現代性以及其時間界定的論爭,并且開始關注現代化與現代性兩個概念,從不同的文學史敘事范式中把握住現代性的“核心”因素。
一、“頹廢”文學史敘事
李歐梵的自他的博士論文開始,開始對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的作家作品予以審視,他以浪漫主義思潮為對象,獨特的視角、睿智的眼光對從近現代文學史上影響較大的作家進行分析,寫作了《中國現代作家的浪漫一代》,發掘出了現代文學里的頹廢美感。這一觀點印合了波德萊爾的頹廢與絕望的現代性思想。李歐梵由此出發,展開了他對現代文學的研究,形成了一套與“五四”的啟蒙文學史和“左翼”的革命文學史相不同_的以“頹廢”美感為核心的文學史敘事。李歐梵這種“頹廢”文學史敘事,以全新的審美觀念來考察20世紀中國文學中的現代性,發掘出了一批為以往的文學史敘事模式所蒙蔽的中作家作品的價值。自《中國現代作家的浪漫一代》開始,李歐梵從浪漫主義這一視角聯系了看視關聯不大的一批作家,從近代的林紓與蘇曼殊,到創作社的郭沫若、郁達夫,以及徐志摩、蔣光慈,再到左翼的蕭軍。在這其中,頹廢的核心代表是郁達夫。李歐梵深入郁達夫的世界,以文本細讀加精神分析的方法,從他的日記和作品中逐漸還原出一個頹廢、放誕、自棄同時又自我崇拜的郁達夫,予以這種浪漫主義文學的流行全新的解讀:“他的作品流行起來,使他成為出名的人物,結果令他更為深入自己的幻象:他必須是頹廢的。最后,風格變更了獨特的格調,習慣變成癖性,他的個人弱點變成了公眾的資產。”
同樣,對于整個現代文學的領軍人物魯迅,李歐梵《鐵屋里的吶喊》里,為我們刻畫出來了別樣的魯迅,不再是堅毅深刻的“民族魂”,而是矛盾、苦悶、猶疑的魯迅。李歐梵指出,魯迅一方面深受傳統的影響,另一方面又具有“反抗傳統”的一面,而且這一面是主要的。正是這些藝術觀和思想方面的現代特點,使魯迅的創作表現出鮮明的現代性,順著現代性的線索,李歐梵揭示了魯迅文學世界里的某些審美上的頹廢因素,這無疑是對既有魯迅研究的極大挑戰,而正是這種挑戰,為魯迅研究擴充了闡釋空問,使作為一種文學現象的魯迅,獲得了一種新的理解維度。而依《范柳原懺情錄》,張愛玲之所以優秀,是因為她足真正從一個現代的立場,但義從占典詩詞戲曲中找到靈感并進而反抗五叫以來的歷史洪流的作家。她小說中的“荒涼感”,是一種“頹廢感”,足四t年代少數具有世紀末感覺到作家之一,這是現代文學}’年代的現代性。到了當代,這種情緒呈現任王安憶的作品里,如《世紀末的華麗》里呈現的世紀未的頹廢華美,與張愛玲的小說有相似的精神內核;她另一部小說《荒人手記》是一種世紀末式的對于整個時代的審視和反問:這是頹廢的時代,這是寓言的年代這種Lu=紀術的的感覺在李歐梵看來正足80年代文學創作繁榮的嘔要閑素“危機感愈強,創作欲愈旺;幻滅感愈深,所創出的豈術也會更華麗”。
李歐梵的一一系列論著人了-條中國文學史 “頹廢”線索:從魏、晉、腳、晚明的一一些文學,到《紅樓夢》、翻維的義學批評,到·迅的《野草》等作品,到30年代的新感覺派小說和張愛玲巔峰時期的小說,到王安憶以及臺灣朱天心的小說,頹廢”為核心審美意識的文學現象。矧墳梵以這利州莢標準為恭礎,對這些作家作品進行分析,打破以往的五四啟蒙文學和左翼救亡:義學為的義學的視野。李歐梵以“頹廢”美學為切人點,來感知文學藝術內在世界的魅力。他注重“頹廢”這種審美上的感情所具有的藝術內涵:“它(頹廢)更注重藝術本身的現實距離,并進一步探究藝術世界的內在真滯。”而李歐梵如此強調“頹廢”美學,并不僅限于對藝術的砰豁,而旨在對文學的深入理論和評判,他從頹廢發掘出的現代性思想,正是這種文學史敘事的巨火價ffI所在。李歐梵認為頹廢作為一個概念、一種藝術表現模式,“它足和現代文學和歷史中的關鍵問題一…所謂“現代性”(modernity)和因之而產生的現代文學和藝術密不可分的。”(P49)他識頹廢為義學現代性表F的一個重要方面,以發掘作品的頹廢獎感來發掘作品的現代性。他認為:“(魯迅和郁達犬)的頹廢,火陸一般學者都不敢正視,或故意曲解,其原因除_r道德素外,:要是在的現代文學理論并沒朽把頹廢看成“現代性”的另一面。”
李歐梵的這種“頹廢”文學史敘事在當時學界引極大的反應,給當時的文學史研究帶來了新的思維角度。處于80年代這樣·一個社會時代大變革的時期,新思潮的興起、外來思潮的涌入,學術研究開始打破陳規,反思和質疑以往的結論,李歐梵的研究思路,無疑應和并促進了這樣的革新。
二、現代性的探求
李歐梵引入“頹廢”文學史的問題框架,并不僅僅只是提供了一·條重構中國現代文學史的新線索,他還力圖據此反思“五叫”以來 “現代性追求”的整個文化進程,指出3O年代的現實和最終全革命化這些似乎具有各自獨立性的文學問題背后,存在著相的現代性態度或者說現代性信仰。李歐梵說,“中國的現代性我認為是從世紀初期開始的,是一一種知識性的理論附加于在其影響之’F產生的塒于民族國家的想象,然后變成都市文化和對于現代的想象。”李歐梵借鑒本尼迪兜特·安德森“想象的社群”和哈貝馬斯的“公共領域”理論,詳細地分析了晚清時期由報紙、小說等印刷媒體催生的現代民族國家想象和公共領域窄問的興起,并將其納人中國文化傳統本身所固有的復雜性中進行綜合考察,指出這些“新的觀念進人中國晚清的境遇時,它們中網本身的文化產生了一系列非常復雜的沖擊,這種沖擊妓后就成為中國現代性的基礎。”
李歐梵把中閽現代文學的源流追溯至晚清,認為現代文學的現代性來自晚清,這種現代性研究主要探尋的是中困現代文學艱具有啟蒙成分的現代性思想文化。
李歐梵提出現代性有兩個層麗,…個足肯定的層面,即世俗的現代性;一個足反思的層匝,包括哲學、藝術等x寸現代性的批判。這也是2O世紀90年代巾斟文學研究界引入的“世俗現代性”和“審莢現代惟”以及后來的“反思現代性”這些概念的起始。這些現代性素在李歐梵中國現代文學研究的學術框架中,線索是很清晰的。因為社會現代性后果而促使的對啟蒙現代性的質疑與反思,與哲學上的反思相呼應,表現在義學藝術上,便使文化現代性裂變出一種被稱為反現代性(包括反社會現代性和反啟蒙現代性)的現代性,即審美現代性。
學界熱門話題中的所謂“兩種現代性之爭”就足指審美現代性與啟蒙現代性(或社會現代性)的對抗。李歐梵在其文學史敘事巾d三充分注意到了現代性.反現代性的素。而李歐梵更加偏好的則是那種傾向于“浪沒的與預廢的”審美現代性現代主義的傳統。李歐梵從頹廢敘事這~文學審美現代性的義塥4面孔出發,特別關注中國現代文學中的欲望敘事、頹廢情緒的表達,以及某些怪涎、神秘、新奇的文學敘事方式。這些文學話語曾長期被中國大陸的主流歷史敘事……無論是困家,還是知識分子的“叫”啟蒙敘事~…一遺忘和壓抑。李歐梵的這種關注,使曾被埋入歷史底層的現代生義文學敘事,重新浮現出來,它們曾被壓抑的美學內涵也獲得了大釋放。“在夏志清《中圓現代小說史》的推動下,形成了80年代以來作為正統的“啟蒙主義”文學史敘事;在李歐梵和王德威的推動下,形成90年代中期以來越來越活躍的“晚清現代性”文學史敘事。并且,由于“啟蒙主義”文學史敘事和“晚清現代性”文學史敘事成為主流敘事之后的霸權與遮蔽,激發了一種可以稱為“新左派”文學史敘事的塒立敘事在9O年代后期的出現”。 法國學者伊夫·瓦岱在其演講集《文學與現代性》中提出:文學現代性不是審美現代性,審美現代性是與啟蒙現代性相對應的,但是文學現代性卻包含了兩者:審美現代性是文學現代性的審美內核,是其審美動力機制的源泉,是文學審美想象空間建構的理念,它是轉瞬即逝的;啟蒙現代性則是文學現代性永遠保持其現代意識的外在條件,它是指向未來的,是永恒的。李歐梵所看重的“頹廢”,正是審美現代性對啟蒙現代性的反抗。他認為:“在中國五四時期,這兩種現代性的立場并沒有全然對立”,啟蒙的現代性“經過五四改頭換面之后加上了人道主義、改良或革命思想和民族主義,變成了一種統治性的價值觀,文藝必須服膺這種價值觀,于是小說敘述模式也逐漸反映了這一種新的現代性歷史觀”。李歐梵首次將“現代性的追求”與中國現代文學的研究聯系起來,并且把整個20世紀中國文學、文化放在對現代性的探討里。在他看來,所謂現代文學就是現代性影響下的文學。王瑤先生認為“現代化”可以揭示中國現代文學的本質特征:“包含了文學觀念的現代化、作品思想的現代化、作家藝術思維、藝術感受方式的現代化、作品表現形式、手段的現代化,以及文學語言的現代化等多方面的意義。”世紀90年代以來,“現代化”話語逐步擴展和轉變為一個“現代性”的知識視野,對于“現代化”的本質化的理解逐步轉變為一種多元的、復雜的、具有批判性和反思性的“現代性”知識。現代化是一個歷史發展的概念,現代性則是現代化的一個表征概念。從現代性中派生分化有反思質疑的現代性和注重感性生命、靈性本能、情感投入的現代性。李歐梵的研究觀點可視為這種“現代性”知識中重要的一元。
三、從文學史研究的范式轉換來看其文學史研究的意義
李歐梵以現代性為視點的文學研究模式,提供了中國文學考察的另一個維度,這在實際上豐富了中國現代文學研究的范式。按照托馬斯·庫恩在《科學革命的結構》中的的說法,范式就是一個公認的模型或模式,它在一段時問里為實踐共同體提供典型的問題和解答。
換句話說,一種新的范式提供了另一個研究的模型,而這一新研究模型的引入,不可避免地帶來完全不同的問題和答案。由此,我們便可理解,為什么李歐梵的文學現代性敘述,最終使現代主義文學思潮在中國現代文學主潮中占有了風標獨具的重要一席。李歐梵以現代性為中心對中國文學史的重構,一方面在于它將這一歷史時期的中國文學中原先被壓抑、被遮蔽的某些方面照亮了,使文學史不再是某一精神、理念或趨勢的單調、平滑的演進史;另一方面,它為我們提供了一種不同于大陸主流文學史敘述的歷史觀照方式和想象方式。李歐梵、王德威等人的“海外漢學”研究以“現代性”為核心觀念,拓展了一片較之“新民主主義”文學史觀和“啟蒙主義”文學史觀更為廣闊的學術天地。當然“海外漢學”深受西方文化思想體系的影響,其文學史觀點合理性和適應性也并非絕對的標準,不過,就作為一種新的文學史研究范式來講,其所帶來的啟發意義是不容忽視的。李歐梵的“頹廢”文學史敘事和對中國現代文學現代性的發掘,印合了當時中國學術研究新思潮迭起的局面。新時期學術界的“重寫文學史”力圖借重對歷史的重新敘述,用以五四啟蒙精神為標志的知識分子意識,恢復長期被極左思潮嚴重扭曲的文學史原貌,并意圖賦予其新的意義。這樣,許多原先被屏蔽的文學史現象得以進入歷史敘述的視野,從而歷史本身固有的文學生命力得以激活。從中國文學史研究觀念、模式和方法上看,人們似乎在有意無意地擺脫“蘇聯模式”而開始轉向“英美模式”的傾向。注重學術方法、引入了大量現代主義的批評方法,對作家作品所處時代的思想和社會背景給以更大注意,注重文化研究。作為對建國后的中國文學研究重視內容而忽略藝術的傾向的一種反撥,特別強調藝術欣賞重要性,強調文學的審美現代性。
在這樣一股潮流之下,文學史的寫作大體上經歷了從社會政治化范式向文化現代化范式的轉換,李歐梵以“頹廢”美學為核心而建構起的文學史正是這一轉換的中堅與代表。“現代性討論,帶來了一元文學史觀的瓦解,但它更為重要的價值,還是表現在對新的研究空問的釋放上。”在這樣一個范式轉換的潮流中,許多文學史的寫作把“現代性”作為一個“關鍵詞”來使用,并尋找諸如“頹廢”的核心美學特征來試圖詮釋整個時代文學的藝術價值。典型代表如“三人談”認為二十世紀中國文學的總體美感特征的“悲涼”。這應該是一個進步。但是我們也應該注意到“現代性”只是概括中國20世紀文學的重要范疇之一,而不是全部。如廢名的“禪境”式的作品,張恨水等的鴛鴦蝴蝶派小說,武俠小說,沈從文的湘西小時,新時期以來的汪曾祺的小說散文,賈平凹的小說散文,如果一定要用“現代性”去評估其藝術價值,勢必要得出失望的結論。即使有不少作家作品可以在較大程度上能夠滿足“現代性”的要求,也不能僅以此來衡量而忽略其他價值,否則很可能削足適履,抹殺其復雜性和多樣性,如對于魯迅,李歐梵為我們展示了其復雜矛盾的現代性與反現代性,但這只能作為魯迅意義研究的一種或一部分。準確意義上的“現代性”可以成為評價相關作家的一個標準,但決不是評價他們的唯一標準,更不是用以評價所有作家的統一標準。部分學者在進行文學史研究中就過分注重一種標準來對作家作品進行篩選,從而難免有不準確和遺漏之處。“為了反撥過去的“政治標準”,“審美”就有可能被抽離出來,被頒布為另一個大寫的標準,這種對抗性的思路決定了“審美”本身的抽象化,其與政治、歷史、社會之間的復雜關聯,自然被簡化或忽略了。事實上,在80年代特定的語境中,“審美”的鼓吹本身就具有相當的政治性,是一整套現代化歷史想象的一部分。”
“海外漢學”的文學史研究中,夏志清的以“純文學”理論敘事對抗左翼文學史敘事,就存在這一問題。中國文學的“現代性”問題,不單純是一個美學的問題,而是涉及到社會、文化現代轉化的整個過程,重寫文學史思潮也隨之深入到多社會文化各個層面的分析。而這種深入并沒有從此就找到完全滿意的研究模式和我們想要的成果,因而也帶來了對這種研究范式的質疑和反思。隨著社會思想的新變化,人們開始以更客觀的姿態審視文化現代性研究范式。在90年代關于“反思現代性”的大討論中,人們開始質疑以“現代性”為核心的文學史觀點完整性。
海外漢學研究的突破與不足啟示了后來的研究者們尋找更加深刻、真實地反映文學史本質和原貌的敘事模式。在經歷“反思現代性”的大討論后,對中國現當代文學的研究不在熱衷于努力發掘其中的現代性,而開始進入多元領域,文學研究開始跨學科發展。新世紀以來,隨著學術反思精神的深入以及受后現代思想影響的青年學者的推動,尤其是當下,正處于現當代文學三個“三十年”這樣一個標志性時段的屆滿期,研究界回顧以往的研究路數,重評80年代的“重寫文學史”的意義成為當下現當代文學研究的熱點話題。“當代性”的提出,對“純文學”的質疑,“左翼精神”的重倡等等一系列現象說明了隨著批評理論研究的深入,人們在建構2O世紀中國文學史的框架和評價體系時,越來越多的注意到了這個系統的有機整體性、層次性和動態性,考慮到文學自生以及其與其它領域的關聯,同時把文學的意識形態性(如社會思潮、文化思潮,以及文學思潮中的意識形態部分)與非意識形態性(文學性、獨創性、風格多樣化等)結合起來考慮,試圖從這些多維的因素中還原出文學本來的面貌,從此逐步在形成又一研究范式一一后現代的解構范式,在這樣又一新的范式形成之下,認真認識前次文學史研究范式轉換的內容與合理價值,對我們當下的文學史研究是很有啟示意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