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中國畫”(“國畫”)概念的檢討
何懷碩
: “中國畫”是什么呢?有沒有一個標準的樣品,一個固定的型范可資認定呢?實在說,是沒有的。原因是中國繪畫的歷史非常綿長,各階段,各朝代都有不同的表現;在歷史中各家各派又非常多樣;畫家所屬各不同階層又有各各不同的審美趣味,造成各各不同的風格。因此,秦漢、魏晉乃至唐宋元明清各朝,中國的繪畫,不論思想觀念到表現形式,差別頗大;而文人、畫院與民間的繪畫,風格各異;帛畫、壁畫(如敦煌壁畫)及至紙絹之作,與乎工筆寫意、裝飾性與文人墨戲??各不相屬。我們既不能取其一以摒其余,故勢必以凡中國人之所作,皆稱“中國畫”。然而近代以降,中國人習西畫者日眾,中國繪畫在原有之各種繪畫之外已增加若干外來畫種。若以國人所作之印象派或其它派之油畫,皆稱為“國畫”,不但不能獲得國人認同,于事實也不合宜。故我國之繪畫,近百年來有“國畫”與“西畫”二名稱,畛域分明,有時形成對峙,互不融通。而國人所作之油畫,既不能入于“國畫”之范疇,民間匠工之作,也不為“國畫”所承認,則所謂“國畫”究何所指?
我們可由數十年來官辦或私辦之畫展分類,知道所謂“國畫”者,乃指傳統之山水、人物、花鳥之屬,大半以文人畫為旨趣,以水墨(或加彩)施之紙絹者,乃得稱為“中國畫”或“國畫”。梅、蘭、竹、菊,歲寒三友,乃至深山論道,野渡無人,松蔭高士,芭蕉仕女等等,加上詩文款識,書法篆刻,就是標準的所謂“中國畫”。而民間之寺廟、神龕、年畫、插畫及許多器具上之繪畫,因不入于“國畫”之列,一切由域外輸入之繪畫,更不能成為“中國畫”。可見“國畫”之劃地自限,抱殘守缺。
以這樣狹隘的范圍來界定“中國畫”,把文人畫以外的繪畫以及引自域外的繪畫摒諸“國畫”之外,顯然是不合宜的事。照“中國畫”此一概念而言,本應指“中國之繪畫”。則凡在中國文化范圍中之繪畫,皆應稱為“中國繪畫”。因此,不論以何種材料(當下限于水墨紙絹)之繪畫,亦包括由域外引進之油畫等種屬,都在“中國繪畫一范圍之內。簡稱為“中國畫”。或必欲稱之為“國畫”,當亦無不可。
不過,“國畫”一詞,自“國粹”派興起以來,有了特殊涵義。“國畫”已不單純是“中國畫”或“中國繪畫”之簡稱,猶如“國粹”之不同于“中國文化”。“國畫”一詞,寢寢乎有中國繪畫之“精粹”或“代表性”之意味。猶如“國劇”、“國樂”之代表國家民族戲劇與音樂。“代表性”的另一涵義,是“正統”之意。故正統之外,皆為次級品,非精粹的、非正統的。
不過,中華民族是多種族所構成,在藝術方面,南北東西,各種族各地區,均各有其成就,各有其獨特之色彩。拿什么音樂為“國樂”呢?為什么“平劇”就是“國劇”呢?為什么“國畫”必指以水墨為主的傳統繪畫呢?
國畫?西畫?
我們應該由此而有一覺悟,“中國畫”或“國畫”這名稱,只是早期在與西方繪畫相接觸的時間才產生的。則“中國畫”今日所指涉的范圍,應該包括一切不同材料、工具與源流的繪畫(也包括由域外引進的油畫等等)。對于國內社會與畫壇而言,把傳統水墨畫稱為“國畫”,其余為“西畫”或非“國畫”,是不對的。出現在公開畫展或“文藝獎”中,列有“國畫”、“西畫”、“版畫”、“膠彩畫”等名稱,在藝術分類的原理上言,也是悖謬的,因為“國畫”與“西畫”是地域的分類,“版畫”與“膠彩畫”等則是材料的分類。兩種不同的分類法擺在一起,在學理上也是說不通的。
我們臺灣地區的藝術科系,有的不分中西,有的卻分“國畫組”、“西畫組”;“國樂組”、“西樂組”。這種分“中西”的措施,阻礙了中國藝術現代化的發展,中西永遠無法融合;而一個國家的藝術教育,竟有志在培養“西畫畫家”與“西洋音樂家”,寧非咄咄怪事?
我的看法,“中國畫”或“國畫”的名稱,除非在國際藝術交流上與比較研究上不得不用之外,根本沒有意義,且徒增困擾。在“中國繪畫”的大范圍內,無所謂“國畫”,更無所謂“西畫”。唯一可行的分類方法,就是以材料為依據的分類,“國畫”一名稱,明明白白就叫“水墨畫”。
我知道有些愛國家、愛傳統的有心人,以為廢“國畫”一名稱,擔心因之而致“國粹”淪喪,其實是一大誤解。因為我們把“中國畫”范圍擴大,包括傳統的,現代的;中國固有的與后來引進的;文人的與民間的。所以,我們也不在廢棄“中國畫”的名稱,而是使它有更大包容力,使它更壯闊。
從歷史上看,“中國畫”與“國畫”,是晚近才出現的名稱,原因是受到西洋文化的沖擊,在相遭遇與相比較之情況下,才產生“中國畫”與“西洋畫”的概念。在歷史上,中華文化君臨天下,畫就是畫,何來“中國畫”的名稱。我們翻翻畫史畫論著述,當可知道“中國畫”是清以降的新名詞。而“水墨畫”一詞早就有了,唐王維《畫學秘訣》:“夫畫道中,水墨最為上。”而早在南朝梁元帝蕭繹的《山水松石格》中,談到用墨代色。后代水墨畫也有加上淺絳(淡彩)的。“水墨畫”一詞實在比“國畫”更傳統、更古老。近世有人創出“彩墨畫”一詞,或從日本人處來,大陸畫家也常用此名稱,我以為是多余的。因為“水墨畫”并非不許加色。如果一定要那樣機械地理解,那么“油畫”豈不也應成為“彩墨畫”么?
“現代中國畫”的詮釋
“現代中國畫”名稱的確立,一方面是相對于過去的“傳統中國畫”,一方面是相對于近代以來的“現代西洋畫”;為的是給當代的中國繪畫“正名”。很明顯地,“現代中國畫”不同于“傳統的”中國繪畫,也不同于“西洋的”現代畫。而且,“現代中國畫”這一名稱,表達了對傳統中國繪畫與域外一切繪畫吸收、融合的意涵。而在“中國的”與“外來的”兩者之間,是以“中國的”為主體。(“畫”為名詞,“現代”與“中國”皆為形容詞;較接近名詞的形容詞為主要的,較遠離名詞的形容詞為次要的。如果將“中國畫”當一復合名詞看,則“中國畫”為主體,“現代”為修飾詞,則更為明顯。)這就是我近二十年來倡議“現代中國畫”,不采用“中國現代畫”的原因。稍有文法常識的人當知道詞組的結合,不能毋視語文的法則。
“現代中國畫”是什么呢?
現代中國畫對于一切工具材料所制作成功的畫種,采兼容并包主義。不論是由中國傳統繪畫而來的水墨畫、淺絳或重彩畫、由西方輸入的油畫、水彩,及發源于我國,后來反由外國輸入的版畫、膠彩畫等,皆為“現代中國畫”。
在兼容并包之外,有兩個原則,是我們所追求的理想:一個是不論什么畫種,必須表現“現代的特性”;另一個是必須表現“中國的特性”。換言之,那些由中國傳統繪畫為根基發展而來的“現代中國畫”,必要“現代化”;那些由域外輸入的畫種,要發展為“現代中國畫”,必須變化氣質,使之“中國化”。我們的現代中國音樂在這方面的努力,早已取得相當成就,不但在提高、強化與發展中國傳統音樂方面,取得了可欽佩的成績,在西樂中國化的努力中,也一樣可觀。現代中國舞蹈方面,凡受到藝壇矚目,取得相當成就的創作,都表現了中國的與西方的,傳統的與現代的交融結合,創造了既現代又中國的風格。其它在小說、詩、戲劇與電影上都無不朝著這個大方向邁步。而繪畫界中西分隔,傳統與現代對峙的局面,我們應承認是落伍的,不長進的,實在值得猛省。在邁向現代化的大目標上,中國的畫家應迎頭趕上。 對于“現代”概念的正確理解
modern一詞,翻譯為“現代”,或為“近代”。到底哪一個譯法正確?曾有許多爭論。我們姑以modern譯為“現代”。因為這個譯法已為大多數人所認同。我認為我們繪畫界普遍存著兩個誤解:第一個誤解是以為“現代”是指當代(contemporary),所以誤以為西方的modern也即大家共有的“現代”;第二個誤解是以為modern是一個世界性的、相同的模式或型范,不遵照這個模式或型范稱“不現代”;換言之,即不懂得各民族、各地區的所謂modern,并不全然一致。
“現代”除一般常識性的用法之外,它是西方歷史分期的一個名稱,以與中古時代、文藝復興時代等對舉。“現代”既然是歷史分期的術語,它不可能明確指出自某年某月某日起為“現代”,這是理所當然的事。一般而言,自科學成為經濟技術的來源開始,至今不過一百七八十年的時間:自18世紀英國的工業革命與法國大革命之后,開始了廣義的“現代”。近百年來,“現代”形成一個意識形態,稱為“現代主義”(modernism),西方現代哲學、文學、美術、音樂、戲劇都有現代主義的產品,都無不反映這個成為主流的意識形態,也無不受到這股“現代主義”思潮的感召與影響,從內容到技巧,勃發了反傳統的新樣態,新風格。大致可以這么說,西方藝術的現代主義,是在科技突飛猛進、社會急速變遷、文化思想大幅度改變的背景之下,而高度集中于工商業發達的大都會的產物。就藝術而言,近數十年來,紐約逐漸取代巴黎國際藝都的地位,可以為明證,不過,美國藝術的“現代主義”,還應加上一項重要的背景因素—沒有傳統,所以也沒有歷史的負擔與歷史的蘊藉。
由此可見,“現代畫”、“現代音樂”、“現代舞”、“現代文學”,如果其中的“現代”兩字采嚴格的學術意義而言,當然是指西方近世以降所發展的“現代主義”文藝。也可以明了,不同的民族國家,由于歷史不同,文化性格不同,民族處境不同,藝術思想不同,不可能有共同的“現代”模式與“現代”風格。而以西方的“現代主義”意識形態為宗旨,以西方“現代畫”為圭臬,更是等而下之的愚昧無知。
我們也不否認,處于今日之世界,交通發達,文化大量而頻繁交流,科技之成為人類共同的資產與工具,加上民主政治的成為歷史巨流,跨國公司之無遠弗屆,現代世界無疑有其巨大的共通性,現代社會與社會之間亦無疑存在眾多同質性的因素。但是藝術不同于科技,也不同于政治、經濟;甚至亦不如一般人所想象那樣:“藝術就是生活”。尤其當“弱勢”文化為“強勢”文化所沖擊的“轉型期”社會中,藝術同其他文化一樣亟欲尋求新秩序、新規格的時候。
不同的“現代”
我們以為在現代世界的共通性之外,各民族國家尚存在著種種不同的因素,所以亦有種種不同的“現代”。以色列人的痛苦,絕非法國人所能體會,同樣地,中華民族的苦難,亦必非他人之所能理解。何況歷史傳統種種其它因素的不同,絕不可能有全然相同的“現代”。
以“現代藝術”為“世界性、國際性”的想法,顯然是無稽的。尤其以美國“現代藝術”為藝術的“世界性”模式,完全是一廂情愿的膜拜心理與昧于民族文化特質為藝術重要價值之一端的認知。
我一貫堅信在價值的判斷上,全世界永遠不可能出現一元化的傾向。曾有人鼓吹“大一統的世界藝術即將出現”,那是毫無依賴,毫無可能的幻夢。因為在全人類藝術的大花園里,永遠期望百花齊放;因為價值的多元化永遠是人類共同追求的目標。而藝術的“世界性”在我看來,一方面是指出藝術不訴諸理解,而訴諸感受性,故藝術本來就具備超越國族的世界性,超越時空的永恒性;一方面是指那些個人創造的,有獨特民族文化特質的偉大藝術品,其成就即是“世界性”的。
在觀念上正確認識“現代”與“世界性”,認識“現代中國藝術”未來的大方向,對于中國藝術的發展是極重要的,對從事創作的畫家而言,其重要更是不言而喻。
1983年11月
后記:
將“水墨畫”稱為“中國畫”或“國畫”,不止臺灣如此,大陸也然。大陸美術學院且有“中國畫系”,可見兩岸都有相同錯誤。1980年前后,本人參與創建臺灣藝術學院,才將“中國畫”改稱“水墨畫”。初遭社會上老畫家非議,現在“水墨畫”一名稱已漸漸為藝壇接受。
(原載何懷碩《創造的狂狷》,臺北:立緒文化事業有限公司,1998年10月出版。p259-26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