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畫與中國藝術哲學
胡光勝
內容摘要:藝術的情懷和哲學智慧的結合,成就了中國畫的精神。在紛繁復雜的現代,我們追尋探索中國古代哲學的精神,從“和”“道”虛實變化、淡泊致遠中,探求中國藝術中反映民族與文化精髓的藝術表現語言。
關 鍵 詞:中國哲學 和 道 筆墨 意象 虛實 藝術的使命就在于為一個民族的精神找到適合的藝術表現。而人的心靈意志和高遠旨趣,乃至一個民族的精神,都要表現在人類的社會活動中,不可避免地與社會生活和社會文化有千絲萬縷的聯系。中國古代的社會文化與教育以詩書禮樂作為根基,“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從最低層的物質器皿,穿過禮樂生活,直達天地境界,是一片渾然天成的大和諧。古典和諧美作為古代藝術的理想,它追求的是心靈的自由流動,把自然作為最高的精神田園,從主觀與客觀、理想與現實、情感與理智、時間與空間,將心中的意向等處理和組織為一個平衡、和諧、有序的統一體。我們常常可以看到古代許多的杰作都是山水花鳥、樹木青竹,山澗溪畔往往能見一人或兩人,或對飲成趣,或靜坐沉浸在天地的美妙之中,從中領會超越自然與人生的妙道,無不體現了“和”之“道”。 何謂“和”?中國哲學“以和為貴”,認為“和”是世界萬物最本真、最具創(chuàng)生性的狀態(tài)。和即是諧和、統一,是藝術最基本的性格。一切矛盾得到調和的世界才是最高的美,一切藝術作品,也正是世界調和的反復。所以才有莊子以和注釋德,即是指人的本質就是和,正所謂“德者成和之修也”。人和上升為天和,莊子是以天和為道,和就是天的本質,只有和才能生道,才能生萬物,“生生不已”;但它不同于“同”。“同”是缺乏生命力的,它意味著單調一律;而“和”是能化異為同,化矛盾為統一,卻又允許異物的存在,逍遙出塵世,馳騁于藝術的大美世界中。在此狀態(tài)中,精神是大超脫、大自由,“乘云氣,御飛龍,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是物不疵癘而年谷熟。” “和”的思想滲透在中國畫藝術中,使得中國畫藝術在筆墨表現上講“兩和”。一是筆墨技巧之和。在用筆與用墨上講求相反相成之理,衛(wèi)夫人在《筆陣圖》中形象地比喻道:“善筆力者多骨,不善筆力者多肉,多骨微肉者謂之筋書,多肉微骨者謂之墨豬。”可謂用筆單有力不夠,還應剛中帶柔;而墨法之妙又全在筆出,清代畫家方薰說道:“墨法,濃淡精神,變化飛動而已。用墨,濃不可癡鈍,淡不可模糊,濕不可混濁,燥不可澀滯。”筆、墨依照一定程式在紙、絹、壁上作畫時產生的點、線、面、團、疊加、滲透、摩擦、轉折,行筆徐疾、輕重、粗細,用墨運水多少所產生的光澀、枯潤、曲直、方圓、厚薄,齊亂種種效果,這些效果引出的剛柔、道媚、老嫩、蒼秀、生熟、巧拙、雅俗種種感受,以及技巧上的虛與實、巧與拙、繁與簡、疏與密等矛盾雙方達到了和諧統一,對立的概念成為相反相成的統一體,合乎天之造物,自無輕佻渾濁之病;另一是講求筆墨精神之和。畫由心生,筆為骨,墨為魂,“筆墨相為表里,筆為墨之經,墨為筆之緯,經緯聯絡,則皮燥肉溫,筋骨健,而筆之四勢矣。”中國繪畫認為筆墨二者要互生、互動,和諧統一,才能“畫以筆取氣,以墨取韻”,這樣才能達到如王維所言:“肇自然之性,成造化之功。或咫尺之圖,寫百千里之景。東南西北,宛而目前;春夏秋冬,生于筆下。” “和”的另一個方面,就是意象之和。中國畫最大的特征就是以有限的筆墨空間表達無限的“意”,無限的“象”。中國畫的意境是什么?翟墨在他的《審美意境的構成》中這樣說道:“意境,也可稱為有情之境,因為它是由審美主體和客體各種矛盾的復雜關系所構成,它屬于比形象更為豐富的美學范疇。畫家按照自己的理想將生活中的實景用美的形式在作品中表達出來,形成一種能夠引起共鳴的藝術境界。”這種意境,文學上是所謂的“言外之意”,而繪畫中往往是“象外之境”,虛實相間,重在自身的體會與研修,強調內心的主觀情思與自然物象的交融、渾化。它所呈現出的獨特的空間包容了人類心靈與自然宇宙最深處的生命境象。 意境的創(chuàng)造最重要的是畫家必須有一顆能體悟宇宙本原的詩心。現實世界中的人物鳴禽、蟲魚走獸、山川草木、江海湖泊、流云煙霞等自然物象為我們提供了一個蓬勃無盡的創(chuàng)作源泉。 中國哲學重視自然,對宇宙人生之道的把握,實際上是憑一種浸透著主體生命意識的詩性直覺。中國古代的哲學家,大都帶有濃厚的詩人、藝術家素質,而中國詩人的靈性從來就蘊含著一種悠悠的形上情懷。中國哲學是詩性的,中國藝術是高妙的。在世人看來,國畫作品所表現的是一種飄飄欲仙的理想王國與人類的不受世俗污染的真性情,仿佛是藝術家追求的一種出世情懷。作為中國哲學而言,它本身很難界定,既是現世的,又是出世的,它關心的是“不離日用常行內,直到天地未畫前”。這是透著理想主義情懷的追求,體現在哲學家和藝術家心中,便成為對人生理想不斷的追求,正是所謂的“內圣外王”,不斷地操練自己,生活在哲學體驗中,超越自私與自我中心,以求天地合一。這種操練一旦停止,自我就會抬頭,內心的宇宙意識就會喪失,所以,為了達到圣人的理想,他們是永遠不會懈怠的。 這種情懷自然體現在畫家的筆墨之中,形成了其獨特的表達方式,即富于暗示但卻不是一泄無余。這也是中國繪畫所追求的藝術目標。暗示的語言是如此的不明晰,但是所蘊含的幾乎是無限的。在《莊子》的《外物》篇中這樣說道:“荃者所以在魚,得魚而忘荃;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按照道家的思想,道不可道,只能暗示。筆墨的作用,好比語言,不在于它的固定形態(tài)或是含義,而在于它的暗示,引發(fā)人們去悟道,引發(fā)人們去分享個人的所得,個人對待整個世界大美的態(tài)度。局限筆墨的所謂線條技法、濃淡干濕,其實都應該在完成它們的暗示作用后忘記,不要讓人被并非必要的形式語言所拖累。近些年來,對筆墨的爭論喧鬧如此,其實不過是鬧劇一場,我們所關心的不是筆墨本身的狀態(tài),而是討論其真正的內心世界,外部狀態(tài)不過是內心宇宙的反映。虛與實就是一個宇宙觀的問題。 中國傳統哲學理論認為: “宇宙空間是個太虛之境。太虛凝而成氣,氣聚而成物,物散而為氣, 氣復散而為太虛。自然宇宙是氣與太虛的統一,即物與空間的統一。” 我們知道虛與實也是中國古代藝術美學中常用的一個概念:有形與無形,主觀與客觀,直接與間接,有限與無限,思想與意象等等,共同構成了中國傳統的審美觀。我們讀古詩詞,比如“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或是“日暮酒醒人已遠,滿天風雨下西樓”,體會到的往往是言外之境,弦外之音,讓人如入一個具有意中之境,“飛動之趣”的藝術空間。畫詩同理,所謂境生于象外,藝術意境具有“象”與“境”兩個不同層次,由實入虛、由虛悟實,虛實相對,有者為實,無者為虛;有據為實,假托為虛;客觀為實,主觀為虛;具體為實,隱者為虛;有行為實,徒言為虛;當前為實,未來是虛;已知為實,未知為虛等等。直覺中看不見摸不著,卻又能從畫墨與空白中體味出那些虛像和空靈的境界,點點墨跡,和那畫家苦心經營的看似不經意的空白,淡淡的幾縷云煙,疏疏的幾尾秋葦,或為江湖,或為深水,天地一體,漸入漸出,空靈之氣躍然紙上。這正是“天地之間,其猶橐乎!虛而不屈,動則愈出。”“橐”即風箱,天地猶如一個巨大的風箱,充滿了“氣”,能使萬物流動,生命不竭。車輪中心孔是空,車輪方能轉動;杯子中間空,方能盛物;“氣”是表現物體以外的“虛”,沒有“氣”,作品就沒有生命。在中國畫的意象結構中,沒有虛空、空白,其意境就難以體現。中國畫以線造型,取的就是線與線之間空白的含與意味,線為實,其為虛,體為空,其為實。正如宗白華先生所說:“中國畫重視空白。如馬遠就因常常只畫一個角落而得名‘馬一角’,剩下的空白并不填實,是海,是天空,卻并不感到空。空白處更有意味。”可謂實得“逼真而神境生”、虛得“空靈皆成妙境”的宇宙生命的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