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析“中國式”油畫
佚名
在一次討論會上,全山石曾說過大意如下的話:西方油畫傳入俄羅斯一百年,俄羅斯產生了俄羅斯風格的油畫。西方油畫傳入中國也一百年了,中國有沒有產生中國風格的油畫呢?
這一問其實涉及了中國油畫的一個根本問題:油畫作為一種繪畫技術樣式,誕生于西歐一隅之后流傳于世界各地,究竟有沒有產生出地域文化特色的可能?
盡管中國油畫事實上已經表現了一定的中國特色,但理論上自覺而有意識地去探討、肯定這種中國特色,似乎還沒有充分展開。
在這一點上,我以為中國繪畫界遠不如音樂界。中國音樂界似乎很早就肯定了鋼琴的中國風格,并且將“中國風格”推向國際。1996年,北京舉辦過“中國風格鋼琴國際大獎賽”。該賽事明確以中國風格作為參賽標準。無論作品來自中國還是歐亞各地,都必須表現“中國風格”。聽罷數曲由歐洲人創作的“中國風格”鋼琴曲,盡管樂曲旋律還留有歐洲鋼琴曲的特征,但人們依然可感覺出作者試圖用自己的心去理解、闡釋甚至創造“中國意境”。結果,獲獎的是幾個類似“侗家月夜”(大意)標題的曲目。這次鋼琴大獎賽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當時我就自問,什么時候中國也能舉辦“中國風格油畫國際大獎賽”?
中國油畫的中國風格問題一直沒有得到應有的重視,顯然與中國“當代藝術”(以超越繪畫、概念裝置為主要形式)聲勢日盛有關。在這種背景下,繪畫本身的存在理由都成了問題,遑論油畫的“中國風格”!
當然,近年還是零星可見一些對“中國風格”油畫的探討。比如有人提出了“意象油畫”或“寫意油畫”的概念,都是試圖從中國油畫區別于西方油畫的角度作出探討。
本人對這個問題也沒有深入研究,只有一些不成熟的想法。試作表述,大略有三。
第一, 中國風格油畫不僅可能,而且應該。
油畫作為一種繪畫材料和樣式,盡管發明于歐洲,卻完全可以為世界各民族所借用,表達各民族自己的藝術情感和審美趣味。即使在西方,古典油畫出現于文藝復興的意大利之后,也出現了風格、趣味頗有差異的荷蘭畫派、德國畫派、維也納畫派……顯示了地域文化的不同特色。
法國藝評家讓·克萊爾非常感慨地回憶早年去歐洲各地博物館看畫,感受諸多風格各異的“民族畫派”。他說:“意大利人經常說‘水那邊’,來指河對面那塊地方。離此地只幾米之遙,涉過的溪流也只是一衣帶水,但那里人講的是另一種語言,那里是另一種光線,那里人飲食方式不一樣,戀愛方式也不一樣。”(Jean Clair: Considerations sur l'etat des BeauxArts)中國與西方相隔千山萬水,出現一種中國風格油畫也理所當然。
“胡琴”原為域外“胡”地樂器,曾幾何時已變成中國自己的樂器。今天中國人可以用鋼琴表達自己的情感,用油畫也同樣可能。
第二,中國式油畫可以有自己偏好的題材。
就像中國繪畫自宋代以來長期以山水畫為主,西方油畫長期與女裸體相聯,女裸體構成西方油畫的主要題材,以致油畫傳入中國之初,畫不畫油畫,相當程度上是等于要不要畫女裸體。所以上海藝專畫女裸體一時成為社會事件。
當然,今天油畫畫女人體早已不是問題,甚至天經地義。但,每當我看到許多油畫畫的是一些毫無意趣的女人體,或者是一些姿勢、表情莫名其妙的女人體橫陳于畫面,就讓我起了油畫是否必須畫女人體的疑問。
當年居于氣候比較寒冷的荷蘭的倫勃朗,明確表示過對畫裸女的拒斥,因為荷蘭現實生活中沒有裸女現象。意大利未來主義畫家厭惡傳統女裸體,直稱沙龍成了“展露情婦身體”、“爛火腿的集市”,公然宣告:“我們要求在繪畫里徹底取消女裸體十年!”(波菊尼等《未來主義畫家宣言》)可見,西方畫家也不是一律都畫女裸體的。
作為美術學院的基本訓練,畫女人體完全必要。創作作品時,能將女人體畫得有意趣也行。但畫一些毫無畫意、生趣的女人體,只是為了畫女人體而畫女人體,則大可不必。
一個民族畢竟還是有自己偏愛的繪畫題材。中國油畫家可以選擇畫自己真正有感覺、感興趣的題材。
第三,中國油畫應當表現中國人崇尚的意境和趣味(“雅趣”)。
當年鄒一桂嘲諷西方油畫“筆法全無,雖工亦匠,故不入畫品”(鄒一桂《小山畫譜》),是嘲諷西方油畫雖寫實,卻沒有中國畫的筆墨意趣。這里固然有一種排外心態,但也確實道出了相當程度的真實。
西方油畫自達·芬奇以來,始終奉行“摹仿”(mimesis),即以寫實、“形似”為最高原則。而中國人很早就了悟了“形似”的局限,沒有把“形似”放到最高地位,而把“氣韻生動”奉為至尚。中國人幾乎從一開始就明了:僅僅“寫形”還不夠,更重要的乃在于“傳神”,所謂以形寫神,形神兼備。等到蘇軾說“論畫以形似,見與兒童鄰”,已是老生常談矣。
在這樣的繪畫精神源流中,中國油畫也應該以“氣韻生動”和“傳神”為最高要旨。現在有大量寫實的油畫,畫家竭盡所能以求“形似”,但畫中人物無“氣”亦無“神”,是死的,一幅死畫!中國審美歷來不崇尚過于“寫實”。有些理論家提出“意象油畫”或“寫意油畫”,大約正是針對這類過于“形似”的“死畫”而發。
一幅畫應當有意趣,有品位,有格調,有意境,無論國畫、油畫皆然。中國油畫既然是中國人所畫,又為中國人欣賞,當然應當采用中國人的審美欣賞標準。
在油畫傳入中國的過程中,有的中國畫家完全是把油畫當作一種新材料,只是把水墨換成了油彩,一如既往地表現中國畫意境。我前兩年曾在北京“二十世紀中國油畫展”中看到一幅俞云階1948—1949年畫的南京雪景,那種樸素,那種全未受西方畫風影響的自然自發風格,讓我動容。顏文樑的許多油畫,也是這種畫境純樸的中國風格的展現。
還有大量的情況是,中國畫家借鑒了西方油畫某家某派的風格,來畫自己的畫。這也很正常。有人借用印象派,有人吸收納比派,有人取法維也納分離派(克里姆特),有人類似巴爾丟斯……不勝枚舉。這樣的形式借鑒不是問題,關鍵是借鑒的形式是否表達了自己的感覺,是否能為中國人欣賞。或者說,是否有中國藝術的意境和趣味。
當中國人在西方油畫中尋求自己親切或親近的藝術風格時,我個人覺得西方象征主義(如法國的夏凡納等、維也納分離派、英國拉斐爾前派等也可歸于象征主義一派)和超現實主義(如馬格里特等)兩種風格,比較切近中國人的繪畫感覺。象征主義繪畫寫實,同時有文學性,常常有耐人尋味的意境。何多苓的早期油畫,其實屬于象征主義一路,特別感動中國人。超現實主義繪畫,經常把一些似乎無關的東西并置在一個空間里。如馬格里特的《勝利》:寂靜的海岸上,憑空豎立了一個門框,中間飄逸出一朵云……這里面有一種中國人熟悉的詩意。何況中國的詩歌也常常將不同的意象并置在一起:“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
錢鐘書在論翻譯時非常強調一個“化”字,將外語化成中國的語言。油畫亦然。將西方油畫的形式“化”為中國人的繪畫,“化”成一種“中國式”油畫,關鍵也是一個“化”字。“化”字也意味著以我為主,為我所用,真正意義的“洋為中用”。
中國人畫畫是風雅之事,陶情頤性,賞心悅目,當然也有“成教化,助人倫”的社會功能。而西方現當代藝術以標示“怪力亂神”或“新之崇拜”為最高追求,與中國繪畫精神南轅北轍。
在中國人拿起油畫板涂起油彩時,必須要有一種自主意識:你還是在畫一張“中國畫”,只不過用油彩而已。
如果我們自信地堅持自己的繪畫精神,自覺地以中國的繪畫標準來要求中國油畫,擺脫西方現當代藝術以時代(“現代”、“當代”)的名義標新立異、棄絕傳統的影響,那么,一種“中國式”油畫必將自自然然地生發成熟于古老的華夏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