繪畫回歸:當代西方藝術的一種趨勢
王鏞
如果說在美國短期考察的印象還不夠典型,也許這只是常態,或者只是“孤證”,不足以說明當代西方藝術的走向,那么近兩年西方策劃人策劃的國際藝術雙年展可以進一步證實:繪畫回歸正在逐漸成為當代西方藝術發展的一種普遍趨勢。近兩年,我隨同中國美術家協會代表團親臨意大利第50屆威尼斯雙年展和巴西第26屆圣保羅雙年展現場考察,也可以窺見當代西方藝術的最新趨勢。
2003年第50屆威尼斯雙年展已經明顯發出了“繪畫回歸”的信號。第50屆威尼斯雙年展的意大利策劃人弗朗切斯科?博納米(Francesco Bonimi)是畫家出身的藝術批評家,他對繪畫情有獨鐘。這屆威尼斯雙年展盡管仍以裝置、視像之類為主,但繪畫的數量已經比前兩屆有所增加。他與瑞典評論家比恩鮑姆策劃的主題展,在他撰寫的前言中,反復強調繪畫是“一切藝術之母”,是“藝術的原型”,繪畫也是當代藝術表現的一種不可廢除的原型,盡管觀念藝術的出現引起了繪畫的缺席。他回顧了從1964年到2003年繪畫界的一段緊張之旅,主要從社會學角度分析了西方繪畫一度衰微的原因:20世紀70年代,席卷西方社會的集體大動亂基本上取締了繪畫,許多藝術家從內部挑戰繪畫,畫布變成了街道,在街上,現存社會遭到了質疑和挑釁,大街就是畫室,抗議就是惟一的語言和媒介,只有個別畫家逃避那一代人的意識形態。80年代,新表現主義和激情顛覆了理想和教條?!盎貧w”繪畫也標志著恢復里根時代的保守主義政治規定的“秩序”。今天,博納米指出:“繪畫仍然像一個幽靈在當代藝術的小巷里徘徊。但是我們已變得習慣于認為繪畫已死。我們以前聽說過各種各樣的議論:繪畫處在危機中;繪畫在回歸(painting is coming back);繪畫死去了;繪畫復活了。繪畫簡直成了人們射擊的一個移動靶子。但正是在這種過程中,繪畫已經活了下來而且更加強壯(painting has survived and gained strength)?!盵2]最后,緊扣本屆威尼斯雙年展的總主題“夢想與沖突”,博納米總結說:“繪畫是世界自己的夢想——一個單純的空間,在那里事物會越來越美好。”〔3〕除了“繪畫” 專題展,英國館、瑞典館、意大利館等西方國家館也是以繪畫為主。
2004年第26屆圣保羅雙年展已經進入了繪畫回歸的實質性發展階段。本屆圣保羅雙年展來自五大洲的62個參展國,包括22個西方國家??偛邉澣耸堑聡税柗剿?胡戈(Alfons Hug)。胡戈的策劃思想中一個非常引人注目的方面,就是肯定和恢復繪畫藝術形式的重要地位。他引證康德的美學論斷,為當代西方繪畫回歸的現象尋求理論依據。今天的畫家們經歷數十年“流放”之后,又正在返回藝術的精英階層。胡戈分析西方繪畫衰微的原因是“淺薄的政治化”,他說:“從20世紀70年代以來,繪畫已成為淺薄的政治化的犧牲品,這種政治化把畫布與從米開朗基羅到畢加索的男性天才的統治聯系起來,在視像之類新媒體中找到了更合適的中性的形象載體,它們也被假定為具有更容易負載社會和政治信息的優點?!薄?〕他進而推測繪畫回歸的原因:“也許是非政治的態度通過繪畫返回了藝術?”〔5〕“‘繪畫藝術’在藝術登場以前很久就以其玄奧的尊貴地位存在,而這就是為什么它正在今天回歸(it is coming back today)。”〔6〕“為什么繪畫,“為什么繪畫今天正在再一次經歷再生(rebirth)?這在本屆雙年展上也突出地體現出來了。”〔7〕他推測是因為“繪畫的靜態的畫面在沒有人再信任的移動的、可操縱的圖像的洪水中有一種錨(anchor)的效果。寂靜的畫面,吸引人們去觀看未受干擾的、與商業世界的喧囂和過分刺激對立的世界。不過,根本的原因可能是繪畫并非以模仿的方式對待現實,而是取消現實的法則,使世界上的事物以一種原型的和象征地升華的形式出現。畫家仍然在追尋一種人類的理想的畫面和從原始時代就已存在于我們心靈中的世界?!薄?〕在胡戈的策劃思想指導下,本屆圣保羅雙年展開始呈現繪畫回歸的明顯跡象,繪畫的數量約占參展作品的一半左右,幾乎與雕塑-裝置和視像、攝影平分秋色。特邀藝術家比利時畫家呂克?蒂曼、丹麥畫家謝爾蓋?詹森、德國畫家內奧?勞赫、奧地利畫家蒙特安、美國女畫家朱莉?梅雷圖等人的繪畫作品都吸引了不少觀眾。美國畫家馬修?里奇的作品則把繪畫與裝置結合起來,這表明今天的繪畫回歸并非一律回歸西方的架上藝術傳統。西方繪畫的衰微和新媒體的興起也曾影響到非西方國家。本屆圣保羅雙年展設立的專室之一展出了巴西“激浪派”和新媒體藝術家保羅?布魯斯基凌亂塵封的畫室,仿佛象征著前些年繪畫的危機。而今天同時參展的巴西女畫家比阿特麗斯?米拉塞斯絢麗的熱帶花卉圖案,則仿佛象征著繪畫的復興有著色彩繽紛的未來。秘魯畫家費爾南多?布賴斯展出了兩百多幅素描組畫,用胡戈的話說:“素描也正在回歸(the drawing is also making a comeback)”?!?〕在對參展的斯洛伐克畫家的作品評論中,還出現了非常情緒化的語言:“繪畫死了嗎?繪畫萬歲!(Is painting dead?Long live painting!)”〔10〕
當代西方繪畫的衰微和回歸是一種相當復雜的文化現象,在這種現象背后有著深刻的政治、經濟和文化原因,并不是簡單的藝術形式的演變問題。我注意到博納米和胡戈都把西方繪畫的衰微歸結為政治原因,認為對現存西方社會的抗議或對男性中心主義的挑戰,導致了傳統繪畫形式的衰微和更具社會批判性的觀念藝術、行為藝術以及裝置、視像等“中性的形象載體”——新媒體藝術的興起,而繪畫的回歸則意味著恢復西方保守主義的政治秩序,或者采取“非政治的態度”,擺脫政治的管轄和經濟的控制,恢復藝術純粹非功利的審美價值,回到胡戈為第26屆圣保羅雙年展設計的主題——“自由領土”?!?1〕博納米和胡戈都是當代西方具有烏托邦理想的知識分子,在他們的文章中還沒有把繪畫回歸現象與藝術市場需求聯系起來。據美國《藝術新聞》雜志報道,美國年輕一代的收藏家都期望收藏當代超一流的繪畫作品,恐怕這也會刺激當代藝術家的繪畫創作。當然,藝術形式還有它自身演變的規律,即形式的自律也在很大程度上決定著藝術形式的變化和消長。繪畫的衰微和回歸不僅是西方的文化問題,也或多或少影響到第三世界國家。我們中國所受的影響較少,傳統的繪畫包括中國畫和從西方引進的架上繪畫一直占據當代中國藝術的主流地位,裝置、視像之類新媒體藝術并未構成對主流藝術形式的嚴峻挑戰。我始終認為,繪畫、雕塑、裝置、視像等藝術形式本身并無高低優劣之分,關鍵在于它們承載的精神內涵和審美價值。裝置、視像之類藝術形式也不會因為繪畫的回歸而消亡。不過,作為前沿的研究課題,當代西方繪畫回歸的現象確實值得我們深入思考。從文化人類學的角度思考,繪畫的回歸是否與后工業社會手工勞動的復歸和人類創造本能的復歸有關?繪畫——人類創造的最古老的藝術形式,可能擁有最長久的生命。□
注釋:
〔1〕蔡爾德?哈薩姆(Childe Hassam,1859-1935),美國畫家和版畫家,美國印象派的杰出代表之一。1886年至1889年他在巴黎學畫期間發現了印象派,回國后定居紐約,這座都市的生活成為他特別喜愛的題材。他的作品清新亮麗,但有時相當甜俗。 〔2〕〔3〕《夢想與沖突》,第50屆威尼斯雙年展國際藝術展覽圖錄,威尼斯,2003年,第424-425頁。 〔4〕-〔8〕《第26屆圣保羅雙年展?特邀藝術家》,圣保羅雙年展基金會,2004年,第35-37頁。 〔9〕〔10〕《第26屆圣保羅雙年展?各國代表》,圣保羅雙年展基金會,2004年,第35頁,第202頁。 〔11〕參見王鏞《第26屆圣保羅雙年展現場考察》,《美術觀察》2004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