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誰較勁的中國當代前衛藝術
鐘躍英
【摘 要 題】美術批評
【正 文】 不可否認近現代以來中國社會的動蕩不安和變化,外來文化對中國文化的撞擊,徹底改變了中國傳統文化的發展方向,中國人的文化心理結構、文化的關注點以及價值取向。傳統與現代,外來文化與中國文化碰撞引發出尖銳復雜的矛盾對立等諸多問題,成為中國近現代以來文化發展過程中不斷為人們思考、探討和表現的主題。這樣一種相距我們不太遙遠的文化現象,成為一代又一代具有使命感的藝術家在后來文化發展過程中一個新的思想傳統,這種特殊的文化現象與世界其他國家和民族相比,突顯出其強烈的文化特點。不可否認正是由于中國一代又一代藝術家身上所具有的那種儒家風骨,為探索民族文化發展所做的不懈努力,使得中國文化得以延續和發展,不像其他文明古國那樣文化發展出現停滯。也正是由于有著這種頑強的文化發展心理,才致使中國藝術家在文化思考上感受到更多痛苦的精神體驗。
問題在于在延續著這種特殊的文化傳統精神的同時,藝術家們的思維也便開始無法跳離開那種由近現代社會狀態所形成的文化悖論——二元對立的文化思維特點,以及特定時代的文化情結。藝術家們,在這里我所指的藝術家是那些具有文化使命感的,具有深刻反思和探索精神的實踐者。在他們的作品中,無論形式語言和表現主題如何變化,但是,對于文化上的終極思考——傳統文化與現代,西方文化與中國文化,始終是他們作品中表現的主要課題。對于這一問題的探討和表現,經過近百年的社會和文化變遷,又明顯化于八十年代中后期。當中國的改革開放大門打開后,西方文化再一次涌入中國社會,人們在探索當下文化發展時,深刻感受到傳統文化的束縛和影響,并由此加深了對其探討和反思,以及對西方文化的接納和批判。藝術家們由感性的認識入手,逐漸上升到理性化的表現傾向。藝術創作作為一種理性思考的工具,以圖像化手段反映個人對社會、人、傳統以及中西文化碰撞引發出的深思。在這些先天下之憂而憂的具有強烈時代和社會使命感的藝術家中,對傳統與當代文化,中國與西方文化的思考成為其藝術創作的前提和動力。
當代藝術家的近二十多件作品,這個展覽對藝術全球化以西方為中心提出了質疑,也體現出對中國傳統文化的深刻反思。在這個展覽中,充分體現出藝術家在進行當代藝術創作中遇到的各種文化問題,可以明顯地看出當代藝術家延續著近現代以來形成的文化情結。雖然在表現形式上具有前衛性特點,但仍然是一個圍繞著傳統與當代,中國與西方文化這一歷史問題的思考范圍,這一自近現代以來擺在中國人面前無法跨越的非常具體和現實的文化問題。從這一點上來看似乎形成了一個中國自近現代以來文化發展的特色,亦即,由那種深刻的思想認識,使之成為中國藝術家創作的一個永不泯滅的文化主題。通過圖像形式展現出對這一歷史和現實問題的哲學反思,顯現出由近現代以來所形成的思想認識,作為一種文化傳統影響著我們這些后來者,繼續著這一深沉的文化課題。雖然說當代藝術家們的思考和審視角度,已不同于以往任何時代,表現手法上更具前衛性,但是,我們這一代藝術家在作品中所提出和思考的問題,仍然是繼續著傳統文化的爭論。藝術家們在作品中的表現,體現為將歷史問題當代化,仍然是思考和提出問題,而無法找到一個有效的解決我們這個時代文化發展的新視角。所以,作品無論形式語言如何變化和具有前衛性,體現出一個對近代以來文化思想和精神上的繼承特點,展現出當代藝術家對中國當下文化發展中遇到的各種問題一種無法超越歷史情結的疑問。使個人創作糾纏在當代與傳統,中國與西方這種矛盾對立的二元狀態,藝術家創作的動力便是將審視目光指向歷史和現實,努力以個人的智慧去尋求問題的答案。作品主題涉及到當下政治文化和歷史文化等多方面內涵。
在這個展覽中,張宏圖的作品《石濤——梵高》,以石濤的山水畫“山水清音”為原形,借用梵高的短線條筆法描繪出一個中西合璧的主題。從表面上看,這件作品與其說是藝術家在藝術形式上的嘗試和探索,不如說體現出藝術家在長久的藝術實踐中對歷史文化問題深刻而痛苦的思考過程。對于西方觀眾來說,他們看到的只是藝術家在畫面上的形式探求和表現,看不到也不可能體會到中國藝術家對藝術思考上的痛苦體驗。作者選用了石濤的作品和梵高的筆意,將兩個基本不相關連的因素構造在一幅畫面上,顯現出藝術家對藝術歷史問題的質疑——那種二元文化的對立。這件作品所體現的思維方式,非常典型地代表出中國藝術家自近代以來所形成的復雜文化心理,對兩種文化無法超越的無奈。他的另一作品《王詵——莫奈》以12世紀宋代王詵的作品為原型構圖,借用莫奈的點彩畫法,將古代中國山水畫轉換為另一語境。就這兩件作品來看,在這里體現出作者對中國當代藝術發展仍然無法超越中西歷史文化現象的迷惘和不解,從而將對藝術問題的理性思考以形象化手段表達出來。將問題擺在面前以引發人們的思考。體現出中國藝術家在個人的創作行為中,背負著歷史文化的沉重負擔。這種狀態可以說是中國當代藝術家心態的真實寫照,頗具典型意義。如果一個藝術家的思想處于這種抽象思辨的狀態,那么藝術創作行為便成為尋找精神答案的理性手段,顯現出個人相對歷史文化現象的微弱和渺小。如果藝術家的思維始終將自己放置于與歷史文化現象的對立和對比狀態,對藝術問題的思考便處于二元對立的思維狀態,體現出藝術創作中個人相對有限的能力與龐大歷史文化背景的糾纏和角力。從而使思維陷入循環論證的悖論困境。中國藝術家不自覺地繼承著近現代以來這一思想傳統,致使個人的創作始終圍繞著這一歷史情結,一代又一代,直至今天。既然藝術家糾纏于這一歷史文化的思考,也便使個人創作限定于抽象的思辨,也便耗盡了其生命精力和創造能力。這一悖論現象明顯地體現出中國自近現代以來乃至今天的文化特點。相對于國際當代前衛藝術,中國當代前衛藝術體現出與歷史文化傳統剪不斷理還亂的復雜關系,作品體現出深厚的文化關注情懷。藝術家的創作動力是建立在對文化的反思,力圖以個人的創作實踐去尋求中國文化發展的答案。
顏磊的作品《我能看看您的作品嗎?》體現出中國藝術家在國際上處于一種被西方策展人和批評家操縱的地位。早在1990年起,西方策展人和批評家便開始走訪中國藝術家。作者形容這一過程猶如去醫院看病,醫生對病人做出的最后判決。作品有意描繪幾位西方策展人和批評家的形象,加上作品的主題,表達出對當今國際藝術游戲規則以西方價值觀為主所提出的質疑,也反映出當代中國藝術家對介入國際藝壇和被接納的急切心態。作品中幾位西方人的形象面目冷峻,以“我能看看您的作品嗎?”的口吻,似乎體現出權威人士的權威性,他們是制訂藝術標準的上帝,藝術規則掌控在他們手中。中國文化欲想融入這個所謂的國際文化主流——諾貝爾,以及各種雙年展,就必然要適應其審美規則。在這件作品中似乎傳達出這樣一個信息,難道藝術發展的游戲規則,始終掌控在西方人手中?體現當代中國藝術家對自身文化發展強烈的使命感和急切的心態,對藝術家那種急于參與國際展現象的質疑。顏磊在作品中的思維頗具禪意味,他的作品也正是通過被西方策展人看中而進入到西方的主流社會。與顏磊作品交相呼應的是洪浩的作品《卡塞爾市防務鳥瞰圖》與他參展的另兩件作品《世界新圖A》、《世界新圖B》,采用影印手段,在德國文化中心卡塞爾的地圖上復印了一封寄給藝術家參展邀請信函,體現中國藝術家如何被西方策展人引入國際藝壇。在這件作品旁邊的作品便是參展邀請函原件。這種直接用原件作展品的手筆非常具有禪宗的意念。接下來的是顏磊的另一作品,所表現的與洪浩的作品是同樣的主題。《策展人》作品借用四十年代解放區的背景,畫面上寫著“解放區”幾個大字,表現的是幾個西方策展人和批評家到杭州走訪藝術家的內容。這件作品似乎透露出作者對中國當代藝術已走進國際藝壇的歡呼,以“解放區”三個大字展現出來。在畫面情境上與前兩個作品有所不同,體現一種輕快的情調。這三位藝術家的作品集中在由藝術問題而引發出深層的文化思考。
近現代以來的中國文化是在一種西方列強猛烈撞擊下,困苦而艱難地走過來的過程。最大的障礙也是最現實的問題,便是一個如何接納和吸收西方的外來文化。因為這一文化對中國固有文化具有強大的沖擊和破壞力,從此,中國文化發展中原有的價值觀產生了動搖,中國人的文化心理結構就在這樣的狀態下發生了改變,乃至今天。說到底,在經濟發展日益全球化的今天,發達國家與發展中國家由經濟發展引發出政治的歧見,以至形成一種世界政治格局的新變化。西方列強中一些國家的文化已不再占據主導和支配地位,如英國。取而代之的是美國文化對中國文化的強烈影響,它通過經濟發展全球化的手段,將其文化價值觀滲透到世界的各個角落,并努力使其作為全球化標準,去影響和改變人們的生活和文化。而中國經濟的高速發展,帶動著整個社會的巨大變化,也促發和帶動人們對當代中國文化的深刻思考,尤其是對中美之間的社會政治和文化現象的關注。
周鐵海的作品《文明》描寫的是美國EP-3間諜偵察機在中國南海被中國空軍攔截的主題。作品借用12世紀宋代畫家馬遠水的畫法,展現作者對文明的看法,引申為中西方社會政治和文化間的尖銳的矛盾對立。與這一主題相聯系的另一藝術家的作品,表現的是一青年學生雙手拉開彈弓,頭帶白布條,用紅顏色寫著“打倒美帝”。作品內涵一目了然。張歡的作品《我的紐約》以錄像形式記錄整個行為藝術表演過程。這件作品具有很強的視覺沖擊效果和寓意深刻的思想內涵。作品展現作者身上穿著一種帶有血腥牛肉的裝扮,造型上顯現雄壯的胸肌,一個碩大無比的巨人行走在現實人間。具有特別意味的是,作者一邊行走一邊從籃子里取出和平鴿分發給路人。作者選定紐約作為美國的形象化代表,紐約又是美國經濟和文化中心,作者身披血腥牛肉似乎蘊涵著獨特的諷刺意義,那種赤裸裸的美國和美國式的強大這一主題。邱志杰的作品是以錄像形式,記錄采訪社會各界人士。采訪內容涉及到方方面面,有關種族歧視問題,中西文化問題,社會制度問題等等。反映出中國普通老百姓對這些問題的看法。
在關于中國傳統文化方面,周鐵海的作品以噴筆畫法取代傳統中國畫毛筆的表達方式,將元代倪贊的山水畫復制在油畫帆布上。對傳統中國文化精神內涵提出了挑戰。古代中國繪畫講究骨法用筆和氣韻生動這一表現精神,但在作者那里則體現出畫面光滑和無筆墨痕跡的表達。中國古代繪畫表現本質在他的作品里不再體現其意義。有關傳統話題的表現還有徐冰的作品,書法造字。作者借用唐代書法家顏真卿的書體結構,書寫出看似中國字但又無法辨認的字體,一種另類符號。作者將自印的帖子擺放在書桌上,備用一些筆墨紙硯,觀眾可隨時隨地坐下來模仿臨帖。對中國人和不了解中文的西方人來說,對其造字的臨摹自然有不同的體驗和理解。徐冰向人們展示個人對傳統文化的看法。
其他藝術家有隋建國的《紅色恐龍》。隋建國的個人展同一時間在舊金山亞洲美術館舉行。其中放置在美術館外的作品是一件巨大的恐龍被關在鐵籠中。似乎昭示和象征著中華民族長期被禁錮、壓制和沒有自由的深刻寓意。作者以恐龍取代中國樣式的青龍,我想有兩方面的考慮:青龍造型線性的單一化和西方社會對恐龍的容易理解。恐龍與毛澤東題材相連,恐龍身上涂抹鮮紅的油漆,象征特定的歷史時代特征——紅彤彤的文化大革命運動。以毛澤東的中山裝為表現題材,但是卻沒有頭部形象的表現,象征毛澤東時代的結束。以米開朗基羅的奴隸原型,卻身穿中山裝,隱喻中國人欲掙脫奴役尋求自由的愿望。他的另一裝置作品《睡覺的原因》表現的是毛澤東身蓋青花被長眠,周圍環繞著成百上千的曲線流動的小恐龍,每個小恐龍張開大嘴,似乎表現億萬人民對毛澤東去世時痛哭失聲的那一歷史文化背景。以毛澤東的安詳長眠引發出某種佛涅槃的語境。
這個展覽可以說具有廣泛的代表性,體現為中國當代藝術家在藝術創作中對歷史文化和現時社會問題的深層思考,努力尋求阻礙中國當代文化發展的答案。將思考的角度伸向歷史傳統,并直接指向當代西方——美國。藝術家使盡全力與其角力,以廝殺出一條中國當代文化發展的新生路。展覽中有相當一部分作品表現的是與西方文化有關聯的內容主題,如徐冰的錄像作品《文化強奸》、邱志杰的錄像作品,周鐵海作品《文明》等,體現出中國藝術家對外部西方世界關注的極大熱情,顯現出西方文化仍然是影響著中國當代文化發展的一個非常重要和不可回避的因素。尤其是美國的社會和文化形態。這種情形使人聯想到美國在現代藝術發展過程中對歐洲現代藝術的反叛和抗爭情形,藝術家們努力掙脫歐洲文化的羈絆和影響,自覺地探索代表美國精神的表達方法,那種荒蠻的牛仔氣派,以與歐洲文化分道揚鑣,分庭抗禮。可想而知當時的藝術家為探索美國現代藝術所做的不懈努力。所不同的是,美國現代藝術家缺乏像中國藝術家那種深層的文化底蘊和特定的文化情結,沒有沉重的歷史負擔,從而也便沒有在觀念上先入為主的思想束縛,在美國政府相關機構的大力支持下,探索和創造出美國藝術的表現精神,以波洛克、克蘭和德庫寧的抽象表現主義藝術為代表,這種表現精神一直影響到今天美國藝術的發展。問題在于美國現代藝術發展不再與歐洲的現代藝術相糾纏,無論是政治還是文化等方方面面。而中國當代藝術家的思想情結仍然是與自身歷史文化和西方文化糾纏和交織的狀態。仍然將藝術創造力和關注點集聚在對歷史和現實的反思狀態。這一思考和表現已經過了百年歷程,乃至今天。這樣一來中國藝術就永遠陷入到一種無限循環論證的悖論狀態,無法跳出這種二元對立的思維困境,永遠是傳統文化與當代,中國文化與西方文化這一近現代以來形成的文化主題。我們在進行藝術創作時的全部精力便限定在這一形而上的精神思考層面。但是,問題在于今天的時代發展已產生了根本變化,同時,國際社會經濟的飛速發展帶動著各國尤其是西方文化的快速變化,相對于這種日新月異求新求變的文化狀態,中國藝術家的思想如果仍沉浸于二元文化的對立狀態,我們便不能夠開拓出全新的視野,探索出新的表現領域,創造出新潮形式,以展示當代中國文化的鮮明特色。只是以具有濃郁的禪的思辨去努力解開歷史文化的疑團,在對二元文化的表現中展現出思維的精彩。雖然說歷史文化是藝術創作的永恒主題,但是,它不是當代藝術的全部意義,一個時代藝術發展的重點在于不斷的創造精神,創造新的形式,新的表現語言,新的表現題材和主題,亦即從未有的新時尚,而不再糾纏于歷史文化情結。不再扮演堂吉訶德的角色,騎著戰馬,戴著鎧甲,手持長矛,去向外尋找拼搏的對象。這一切歸結在當代中國藝術家的身上,藝術家活躍的思想和大膽的創新能力。如果我們不能改變藝術創作的思維模式,藝術家總是將審視的目光面向西方,那么,西方文化中不斷更新和變幻莫測的新式樣,將永遠使我們目不暇接,如果我們總是看中其形式多樣的表現,沒有注意到西方藝術家在創意上的不斷探索精神。同時,如果我們不能正確對待傳統文化,時時處于與之較勁和對立的狀態,我們的創造精神就會受到限制和影響。
當下時代社會的飛速發展,已不容許我們對歷史文化在思想上僅僅停留在感懷、感慨和感悟狀態,充分施展藝術家的創造能力,表達新的人文關懷,才能使我們從歷史情懷中走出來,我們的藝術家才能得以自信、自由和盡情地藝術表現,一切形式和語言,一切媒介和新手段,都具其前衛性和意義,國際藝術的游戲規則才會重新改寫。但前提是中國藝術家在藝術行為中必須體現出其藝術的創造精神這一人類文化本質的共同特點。從人類藝術的歷史來看,無論中國和西方,都是在一元思維文化狀態下進行藝術實踐,在沒有文化矛盾對立的思維狀態下,得以創造出人類藝術的輝煌。二元對立的文化思維是近現代以來中國特定社會環境的時代產物,也是困擾和阻礙中國藝術家的最大障礙,當代中國藝術家如何突破這一思維,則影響到當代中國藝術的發展方向——展現生動活潑自信的藝術樣態,還是重復西方,無法超越歷史和現實文化的無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