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戲”與《西游記》的傳播
王 平
【內(nèi)容提要】 “西游戲”是指以唐僧取經(jīng)故事為題材的戲劇,從南宋到明中葉百回本《西游記》成書之前,各種戲文、院本、雜劇、傳奇的“西游戲”歷代不絕,但其中的人物、情節(jié)有著較大差異,西游取經(jīng)故事尚未定型。明中葉百回本小說《西游記》刊行之后,大量“西游戲”便幾乎全部依照小說進行編演。這些“西游戲”很難表現(xiàn)、傳達出小說所具有的哲理內(nèi)涵。
【關鍵詞】 西游戲《西游記》傳播
長篇章回小說《西游記》在“唐僧取經(jīng)故事”歷代傳播積累的基礎上完成,在這一過程中,“西游戲”占據(jù)著重要位置。長篇小說《西游記》問世之后,根據(jù)小說改編而成的“西游戲”,對《西游記》的廣泛傳播更發(fā)揮著重要作用。比較小說成書之前與小說成書之后的“西游戲”,可以發(fā)現(xiàn)小說《西游記》刊行之前,取經(jīng)故事尚處于變化之中。而在其刊行之后,取經(jīng)故事便被定型化,幾乎所有的“西游戲”都是根據(jù)小說改編而成。與此同時,這些“西游戲”又都未能表現(xiàn)出小說本身所具有的哲理內(nèi)涵。
一
現(xiàn)知最早的“西游戲”當為宋代的戲文《陳光蕊江流和尚》①和金代的院本《唐三藏》②。雖然兩劇劇本已佚,但從劇名不難看出,兩劇都以唐僧為主人公,前者重點寫其出身,后者或許已涉及取經(jīng)內(nèi)容。除此而外,尚有與孫悟空形象有一定關系的武打短劇《水母砌》③以及寫二郎神的《二郎神雜劇》④。但這些“西游戲”與大約同時出現(xiàn)的《大唐三藏取經(jīng)詩話》⑤相比,內(nèi)容要簡單得多。造成這一現(xiàn)象的主要原因,乃因宋金時期的戲劇樣式尚處于雛形階段,尚不具備表現(xiàn)復雜內(nèi)容的方式和手段。元代是戲劇形式迅速成熟和發(fā)展的時期,“西游戲”也出現(xiàn)了繁盛的局面。
元鐘嗣成《錄鬼簿》共著錄元代“西游戲”五種,分別是:《鎮(zhèn)水母》(高文秀撰),《劉泉進瓜》(楊顯之撰),《劈華岳》(李好古撰),《眼睛記》、《西天取經(jīng)》(吳昌齡撰)。⑥這五種戲的劇本今皆不存,趙景深先生在其所輯《元人雜劇鉤沉》中收錄了吳昌齡《西天取經(jīng)》的兩套曲文⑦。第一套主要寫眾官員送唐僧啟程,重點突出表現(xiàn)了尉遲恭勤王救駕之事,所以主唱者為尉遲恭。而在長篇小說《西游記》⑧中,乃唐太宗率眾官員親自為唐僧送行。第二套寫唐僧途經(jīng)西夏回回國之事,主唱者乃是由凈扮演的老回回,他與小回回插科打諢,更像是一出鬧劇。老回回見到唐僧后說:“師傅你自出國到西天的路程有十萬八千余里。過了俺國,此去便是河灣東敖、西敖、小西洋、大西洋,往前就是哈密城、狗西番烏斯藏、車遲國、暹羅國、天主國、天竺國、伽毘盧國、舍衛(wèi)國,那國內(nèi)有一道橫河,其長無許,其闊有八百余里。有一橋,名曰鐵線橋;若過得此橋,便是釋迦談經(jīng)之所,叫做伽耶城,歧折峪。往前就是五印度雷音寺了。”這里所說取經(jīng)路程,除了車遲國、天竺國兩處見于小說《西游記》外,其余全不見于小說。由此可以推知,吳昌齡的《西天取經(jīng)》雜劇與小說《西游記》的內(nèi)容相去較遠。
另外四種雜劇,《鎮(zhèn)水母》題目正名為“木叉行者降妖怪,泗州大圣降水母”,大概與孫悟空的出身有某些關聯(lián)。《劈華岳》全名《巨靈神劈華岳》,或許與二郎神的傳說有關。《眼睛記》全名《哪吒太子眼睛記》,顯然是寫哪吒的故事。只有《劉泉進瓜》寫唐太宗入冥事,與小說《西游記》的聯(lián)系較為密切。另曹楝亭本《錄鬼簿》及《今樂考證》、《曲錄》尚著錄《鬼子母揭缽記》⑨,劇本也已不存,其所寫故事為后來楊景賢的《西游記》雜劇所采用。
明無名氏(一說賈仲明)《錄鬼簿續(xù)編》著錄元代“西游戲”兩種,分別是:《蟠桃會》(鐘嗣成撰),《渰水母》(須子壽撰)⑩。兩劇劇本今皆不存,僅能從題目推知一二。《蟠桃會》全名《宴瑤池王母蟠桃會》,其中或許有孫悟空偷吃蟠桃之事。《渰水母》全名《泗州大圣渰水母》,疑與孫悟空的出身有關。明祁彪佳《遠山堂劇品》著錄元無名氏所撰“西游戲”兩種,分別是:《猿聽經(jīng)》、《鎖魔鏡》○11。值得慶幸的是,這兩種劇本保留到了今天。前者有明脈望館藏校《古名家雜劇》本和《元明雜劇》本,正名為“龍濟山野猿聽經(jīng)”,劇中野猿“曾在瑤池內(nèi)偷飲了瓊漿”,“曾在天宮內(nèi)鬧了蟠桃”。他化身為書生袁遜,在龍濟山聽修公講經(jīng)談禪,求仙悟道,除卻了輪回六道。○12這些情節(jié)與小說第一回孫悟空的身世有關。后者有明脈望館校藏《續(xù)古今名家雜劇》本和《孤本元明雜劇》本,題目作“三太子大鬧黑風山”,正名作“二郎神醉射鎖魔鏡”,所寫不僅有二郎神的故事,還有哪吒、牛魔王以及黑風山黑風洞。○13這些人物或地點雖與小說有關,但情節(jié)又與小說有很大差距。從上舉十種元代“西游戲”的大體內(nèi)容不難看出,此時關于取經(jīng)故事的傳說尚十分零亂,許多內(nèi)容不見于百回本小說《西游記》。
二
《錄鬼簿續(xù)編》還著錄了元明間戲劇家楊景賢的《西游記》雜劇,今存“明楊東來先生批評《西游記》”本○14,因其在“取經(jīng)故事”的傳播中占有重要地位,對小說《西游記》的成書具有重要影響,故應作一細致分析。全劇共六卷二十四折,目如下:
第一卷之官逢盜逼母棄兒江流認親擒賊雪仇
第二卷詔餞西行村姑演說木叉售馬華光署保
第三卷神佛降孫收孫演咒行者除妖鬼母皈依
第四卷妖豬幻惑海棠傳耗導女還裴細犬禽豬
第五卷女王逼配迷路問仙鐵扇兇威水部滅火
第六卷貧婆心印參佛取經(jīng)送歸東土三藏朝元
第一卷四折講述唐僧出身事,這一故事在宋元時期較為流行,前面所說宋代戲文《陳光蕊江流和尚》和金院本《唐三藏》便都講述了這一故事。今存《大唐三藏取經(jīng)詩話》第一節(jié)題原缺,其內(nèi)容不得而知,但后文說到唐僧前世曾兩次取經(jīng),并未提起其出身事。現(xiàn)存較早的明代世德堂本《西游記》雖然對此沒有完整的敘述,但在許多地方仍保留了簡略介紹。清代的《西游證道書》、《西游真詮》、《新說西游記》各本,都補上了這一故事。可以證明小說中的這一部分內(nèi)容主要受到上述幾種“西游戲”尤其是這本《西游記》雜劇第一卷的影響而寫成。第二卷四折演述唐僧啟程情形,內(nèi)容與以往戲劇相似而與后來的小說所寫迥異。第五折“詔餞西行”似據(jù)元吳昌齡《唐三藏西天取經(jīng)》雜劇改寫而成,但兩者表現(xiàn)的重點有所不同。與趙景深先生所輯錄的吳昌齡《唐三藏西天取經(jīng)》雜劇兩套曲文相比較,吳劇第一套[仙呂]由尉遲恭主唱,楊劇的主唱也是尉遲恭。吳劇第一支曲[點絳唇]開頭便唱“一來為帝王親差”,說明尉遲恭是奉唐太宗之命為唐僧送行。在[油葫蘆]一曲中又唱道:“十八處都將年號改,某扶立起這唐世界。師傅道俺殺生害命也罪何該,想當日尉遲恭怎想到今日持齋戒!”抒發(fā)了尉遲恭的感慨,后面幾支曲便主要寫其勤王救駕之事。楊劇“詔餞西行”的題目已說明是奉詔送行,同樣在[油葫蘆]一曲中尉遲恭唱道:“想俺那興唐出戰(zhàn)時,一日價幾處止,到如今老來憔悴鬢如絲,卻將那定國安邦志,改做了養(yǎng)性修身事。往常時領大軍,今日個拜國師,英雄將生扭的稱居士,怎禁那天子自拜辭。”也表明了尉遲恭的內(nèi)心,但關于勤王救駕之事卻沒有了。
第六折“村姑演說”似也從吳劇而來,吳劇第一套曲文開頭交代:“雜隨意扮眾男女鄉(xiāng)民;丑扮王留兒……旦扮胖姑兒,穿衫背心系汗巾;同從上場門上。”這說明“胖姑兒”是眾多鄉(xiāng)民中比較突出的一個,但可惜有關她的唱詞未能保留下來。楊劇此折通過“胖姑兒”的獨特視角寫唐僧與眾送行官員的形象,風趣幽默。尤其是寫唐僧的一段更令人忍俊不住:“則見那官人們簇擁著一個大擂槌,那擂槌上大生有眼共眉,我則道瓠子頭葫蘆蒂。這個人也忒煞蹺蹊,恰便似不敢道的東西,枉被那旁人笑恥。”再如寫眾文官:“一個個手執(zhí)著白木植,身穿著紫褡背,白石頭黃銅片去腰間系,一雙腳似踹在黑甕里。”這種表現(xiàn)形式與著名的元代散曲《高祖還鄉(xiāng)》異曲同工,但卻與小說的描寫相去甚遠。“木叉售馬”、“華光署保”兩出也不見于小說,但保留了較古傳說的痕跡。
第三卷第九折“神佛降孫”和第十出“收孫演咒”寫孫悟空被降伏事。孫悟空已經(jīng)由《取經(jīng)詩話》中的“白衣秀才”猴行者變?yōu)榱恕皩O行者”。他說:“一自開天辟地,兩儀便有吾身。曾教三界費精神,四方神道怕,五岳鬼兵嗔,六合乾坤混擾,七冥北斗難分,八方世界有誰尊,九天難捕我十萬總魔君。”說明他與天地同生,并曾攪亂三界。他還娶了金鼎國女子為妻,盜了太上老君的金丹,在九轉爐中煉得銅筋鐵骨,火眼金睛。又偷了王母仙桃百顆,仙衣一套,被李天王追拿。這些內(nèi)容顯然比《取經(jīng)詩話》大大豐富了,有些與小說相一致,如盜金丹、偷仙桃,有些小說中則沒有,如娶妻、盜仙衣。他還說:“小圣弟兄姊妹五人,大姊驪山老母,二妹巫枝祇圣母,大兄齊天大圣,小圣通天大圣,三弟耍耍三郎。”這一家庭組成人員與小說中所寫完全不同。小說中孫悟空乃是仙石所化,他“廣交賢友”,會了牛魔王等七個弟兄,又自封為“齊天大圣”,眾結拜弟兄分別為“平天大圣”、“覆海大圣”、“混天大圣”、“移山大圣”、“通風大圣”、“驅(qū)神大圣”。劇中李天王奉玉帝之命點八百萬天兵,領數(shù)千員神將到花果山捉拿孫悟空,其子哪吒與悟空相斗,又命眉山七圣共同搜山,最后由觀音菩薩出面,將悟空壓在了花果山下,等候保護唐僧西天取經(jīng)。這些情節(jié)雖與小說不完全一致,但可以推知,正是雜劇中的這些或詳或略的描寫為小說的創(chuàng)作打開了思路。
第三卷第十一折“行者除妖”寫收伏沙僧事,劇中沙僧自稱是“玉皇殿前卷簾大將軍,帶酒思凡,罰在此河,推沙受罪”。他“血人為飲肝人食”,先后九次吃掉“九世為僧”的西天取經(jīng)僧人,但孫行者輕而易舉地就將他收伏。小說中的情節(jié)則要豐富得多,沙僧也曾被玉皇大帝親口封為卷簾將,只不過是因為“失手打破玉玻璃”而被貶在流沙河上。他神通廣大,尤擅水戰(zhàn),孫悟空、豬八戒與他斗了數(shù)個回合也難分勝負,最后只好去求觀音菩薩,觀音菩薩派了木叉行者才將他收伏。第十二折“鬼母皈依”,曹楝亭本《錄鬼簿》著錄有元吳昌齡的《鬼子母揭缽記》雜劇,但劇本已佚。此出是否據(jù)吳劇改編,不得而知。劇中寫唐僧、行者、沙僧等正行走之間,忽然聽見有小孩啼哭之聲,唐僧命行者背他到前面人家。行者知其為妖怪,一刀將其砍下山澗,那妖怪卻早已將唐僧捉走。行者和沙僧只好去見觀音菩薩,又去見世尊。原來這孩子的母親名鬼子母,世尊命揭帝用缽盂把小孩蓋將來。鬼子母前來救他,但揭不開缽蓋,最后被哪吒捉住。唐僧則被世尊救出。這一出內(nèi)容在小說中演變成紅孩兒的故事,紅孩兒乃牛魔王與鐵扇公主之子,于是鬼子母揭缽之事便被刪掉了。
第四卷四折專寫收伏豬八戒之事,豬八戒稱“自離天門到下方”,“乃摩利支天部下御車將軍”,他“盜了金鈴”、“頓開金鎖”,“潛藏在黑風洞里”。聽說裴公的女兒海棠想與未婚夫朱郎相見,便趁機化做朱郎去赴約會,將海棠掠到了洞中。孫行者偶然發(fā)現(xiàn)了豬妖在洞外飲酒,調(diào)戲海棠,便搬起一塊大石扔了過去。豬妖驚駭而走,海棠則以手帕為信請行者轉交裴公。裴公見信后十分悲痛,請行者去救海棠。行者毫不遲疑地去洞中將海棠帶回,從海棠處得知,豬妖最怕二郎細犬。行者前去降伏豬妖,不分勝負,只好請觀音菩薩出面,差二郎神帶著細犬打敗了豬妖。唐僧向二郎求情,饒恕了豬妖,讓他一起去西天取經(jīng)。不難看出,這些情節(jié)與小說中的相關內(nèi)容有著較大差異。小說中的描寫更為生動有趣,對豬八戒性格的刻畫更富有人情味,而且更符合小說的總體布局。
第五卷第十七折“女王逼配”寫女兒國之事,女兒國國王寂寞凄涼,聽說唐僧取經(jīng)路過此地,便要留他做丈夫,被悟空設計解脫。小說則在此基礎上緊接著寫琵琶洞中的女妖蝎子精,進一步深化了這一題旨。從第十八折至第二十折演述過火焰山事:鐵扇公主乃風部下祖師,為帶酒與王母相爭,反卻天宮,在鐵鎈山居住,和驪山老母是姊妹,但沒有丈夫。孫行者去鐵扇公主處借扇,因出口不遜,被鐵扇公主一扇子扇得“滴溜溜半空中”,只好求救于觀音。觀音于是委派雷公、電母、風伯、雨師等將火撲滅。這與小說“三借芭蕉扇”相比,不僅情節(jié)要簡略得多,前后缺少聯(lián)系,更重要的是未能顯示出孫悟空的本領和弱點。
第六卷四折演述取經(jīng)結局:孫行者、豬八戒、沙和尚一一圓寂,只有唐僧一人回到中原,這與小說所寫差別更大。小說寫師徒四人因沒給阿儺、伽葉送上“人事”,結果取到的是“無字經(jīng)”。幸虧燃燈古佛提醒,他們又重新向如來佛要真經(jīng)。如來佛卻說“經(jīng)不可輕傳,亦不可以空取”,又說“因你那東土眾生,愚迷不悟,只可以此傳之耳”,這其中都有著深刻寓意。小說最后寫唐僧師徒一行歷經(jīng)八十一難,將佛經(jīng)送回東土,然后分別受如來佛之封,修成正果,使全書前后緊密相連,成為一部完整的取經(jīng)故事,而其寓意也由此更顯深刻。
學者們根據(jù)《永樂大典》卷一萬三千一百三十九“送”字韻“夢”字條○15和朝鮮古代教科書《老乞大·樸通事諺解》(邊暹等編輯)○16,證明明初永樂年間之前,曾有一部比較完整的《西游記平話》。將這兩種材料與楊景賢《西游記雜劇》及長篇小說《西游記》相比,可以發(fā)現(xiàn)這樣幾個問題。《永樂大典》僅保存“魏征夢斬涇河龍”一節(jié),此事不見于《西游記雜劇》卻見于小說《西游記》。《樸通事諺解》保存的情節(jié)較多,其中既有與《西游記雜劇》相同者,也有不同者。如關于孫行者的經(jīng)歷,二者有多處極其相近:都曾偷過王母娘娘的蟠桃和太上老君的金丹,這與小說中所寫相一致。都曾偷王母仙衣一套要作慶仙衣會,這一情節(jié)為小說中所無。都曾被李天王追拿,這又與小說相一致。但同是關于孫行者,又有許多不同:如《雜劇》中的孫行者自稱“通天大圣”,《諺解》中卻號“齊天大圣”,與小說一致;《雜劇》中孫行者住的是花果山紫云羅洞,《諺解》中卻是花果山水簾洞,與小說一致;《雜劇》中李天王命哪吒捉拿孫行者,《諺解》中卻是李天王舉二郎神捉拿孫行者,與小說一致;《雜劇》中諸神將未能降伏孫行者,觀音菩薩最后將其壓在了花果山下,《諺解》中孫行者被執(zhí)當死,觀音上請于玉帝,免其一死并將其于花果山石縫內(nèi)納身,與小說皆不同。
再如取經(jīng)路上所遇到的磨難,《雜劇》主要演述了“女兒國”和“火焰山”兩事;《諺解》則詳細地講述了“車遲國”斗法事。關于取經(jīng)的結局,《雜劇》中孫行者、豬八戒、沙和尚三人都各自圓寂而去,只有唐僧一人返回東土。《諺解》中卻是唐僧證果“栴檀佛如來”,孫行者證果“大力王菩薩”,朱八戒證果“香華會上浄壇使者”。通過以上比較不難看出,當時取經(jīng)故事雖未完全統(tǒng)一,但與宋元時期相比,已經(jīng)漸趨一致。另外也可發(fā)現(xiàn),《諺解》比《雜劇》更接近于長篇小說《西游記》。明代還有一劇值得一提,這就是無名氏的《二郎神鎖齊天大圣》雜劇。該劇收在明趙琦美輯《脈望館鈔校本古今雜劇》中○17,其寫作時間應在明萬歷之前。此劇中花果山上有兄弟三人,大哥是“通天大圣”,老二是“齊天大圣”,兄弟是“耍耍三郎”。另有姐姐“龜山水母”和妹子“鐵色獼猴”。姐姐“龜山水母”“因水渰了泗州,損害生靈,被釋迦如來擒拿住,鎖在碧油潭中,不能翻身”。大哥“通天大圣”是玉皇殿下小神仙,因為扳折了蒼龍角,被罰在深山數(shù)百年。弟弟“耍耍三郎”自稱是“孫行者”。老二“齊天大圣”聽說太上老君煉九轉金丹,食之者能延年益壽,便偷了仙丹數(shù)顆,又盜了仙酒數(shù)十瓶,在花果山水簾洞中大排宴會,慶賞金丹御酒。這些情節(jié)既不同于以往戲劇,也不同于后之小說。這說明直到明萬歷百回本《西游記》刊刻之前,有關取經(jīng)的故事仍未完全定型。
百回本小說《西游記》刊行之后,“西游戲”便基本上依照小說的情節(jié)進行編演了,而且這種趨勢愈到后來愈加明顯。明代后期祁彪佳《遠山堂曲品·具品》著錄了明代陳龍光的傳奇《西游》并評論道:“將一部《西游記》,板煞填譜,不能無其所有,簡其所繁,只由才思庸淺故也。”○18所謂“板煞填譜”,所謂“不能無其所有,簡其所繁”,正好說明了陳龍光的這部《西游》傳奇基本上忠實于百回本的小說原著,未能有多少突破。
《寥天一齋曲譜》收有三種清中葉抄本“西游戲”:《撇子》和《認子》皆演唐僧出身事,《猴變》演孫悟空鬧天宮事○19。這幾種“西游戲”編寫于清中葉之前,雖由小說改編而來,但編者仍作了程度不等的改動。至清中葉之后,“西游戲”就幾乎全部照搬小說情節(jié)了。鄭振鐸先生專力搜集《西游記》戲曲,其《西諦書目》○20著錄清代《西游記雜劇》五種五卷:《通天河》一卷,《盤絲洞》一卷,《車遲國》一卷,《無底洞》一卷,《西天竺》一卷;又有《無底洞傳奇》一卷。這些劇目與小說《西游記》完全一致。再看傅惜華先生從清宮耿太監(jiān)手中購得的《耿藏劇叢》○21所收“西游戲”劇目,這些劇目皆存清抄本:《西游記》存十二出,“演唐僧過寶象國遇妖事”;《蓮花洞、金兜山》分別演平頂山和金兜洞青牛怪之事;其他《盤絲洞》、《獅駝嶺》、《西梁國》等所演都與小說相一致;惟有《紅梅山》一劇不見于小說(詳后)。
最明顯的是陶君起《京劇劇目初探》○22所收“西游戲”,百回本《西游記》的前九十回都有相應的京劇劇目。有的是一劇搬演小說一回的內(nèi)容,如《水簾洞》又名《花果山》、《美猴王》,演鬧龍宮事,見小說第三回;《五行山》演悟空拜玄奘為師事,見小說第十四回;《鷹愁澗》演收伏白龍馬事,見小說第十五回;《流沙河》又名《收悟凈》,演收伏沙僧事,見小說第二十二回;《女兒國》又名《女真國》,演西梁女國事,見小說第五十四回;《琵琶洞》演蝎子精事,見小說第五十五回等等。有的是小說中的一回由幾劇搬演,如小說第十二回便有《唐王游地府》、《李翠蓮》、《劉全進瓜》等三種劇目。
因為百回本《西游記》常常由相關幾回構成某一故事單元,因而許多京劇劇目往往包括了小說幾回的內(nèi)容。如《拜昆侖》演孫悟空拜須菩提為師事,見小說第一、二回;《鬧天宮》又名《安天會》,演悟空大鬧天宮事,見小說第四至第六回;《高老莊》演悟空降伏八戒事,見小說第十八、十九回;《五莊觀》又名《萬壽山》,演偷吃人參果事,見小說第二十四至第二十六回;《黃袍怪》又名《寶象國》、《美猴王》,演寶象國事,見小說第二十七至第三十一回;《平頂山》又名《蓮花洞》,演金角、銀角大王事,見小說第三十二至第三十五回;《火云洞》又名《紅孩兒》,演紅孩兒事,見小說第四十至第四十二回;《車遲國》演車遲國斗法事,見小說第四十四至第四十六回;《通天河》演降伏通天河魚妖事,見小說第四十七至第四十九回;《金兜洞》演青牛怪事,見小說第五十至第五十二回;《雙心斗》又名《真假美猴王》,演六耳獼猴事,見小說第五十六至第五十八回;《芭蕉扇》又名《火焰山》、《白云洞》,演過火焰山事,見小說第五十九至第六十一回;《盤絲洞》演蜘蛛精事,見小說第七十二、七十三回;《無底洞》又名《陷空山》,演無底洞白鼠精事,見小說第八十至第八十三回;《九獅洞》又名《竹節(jié)山》,演九頭獅事,見小說第八十八至第九十回。上述劇目所演內(nèi)容與小說完全一致。
《獅駝嶺》一劇與小說情節(jié)略有出入,此劇又名《獅駝國》,演唐僧師徒四人路經(jīng)獅駝嶺,遇青獅、白象、大鵬阻擋去路。悟空破陰陽瓶、力降獅、象,但中了大鵬之計,四人被擒。悟空伺機逃出,請如來佛降伏了三妖。這些情節(jié)系據(jù)小說第七十四、七十七回改編,雖與原作有某些不同,但畢竟能在小說中找到依據(jù)。還有個別劇目不見于小說,如前面曾提到的《紅梅山》,又名《金錢豹》,演金錢豹占據(jù)紅梅山,欲強娶鄉(xiāng)紳鄧洪之女。唐僧等尋宿至此,悟空、八戒分別幻化為丫鬟和鄧女擬捉金錢豹。金錢豹設飛叉陣困住悟空,最后悟空請?zhí)毂捣T偃纭侗I魂鈴》又名《二本金錢豹》、《八戒降妖》,演八戒被女妖誘入洞中,洞中有“魂鈴”,搖動時即能攝人魂魄。八戒盜之,眾妖追擊,悟空接應八戒,力敗群妖。再如《金刀陣》演悟空被封為“斗戰(zhàn)勝佛”后,因大鵬擺金刀陣,南極仙翁無計破之,悟空盜刀,遂大破金刀陣。但總起來說,在小說《西游記》廣泛傳播之后,“西游戲”便基本上搬演小說的故事內(nèi)容了。
四
上文所論述的所有“西游戲”,只有《西游記雜劇》比較完整地演述了取經(jīng)故事的全過程。但從其整體結構來看,與小說《西游記》的結構布局有著本質(zhì)的不同,而這種總體布局又決定著全書的寓意主旨。《西游記雜劇》六本的排列順序是:唐僧出身,官員送行,降伏孫行者、沙和尚、豬八戒,路經(jīng)女兒國、火焰山,最后參佛取經(jīng)、返回東土。這一結構安排表明此劇的中心是“取經(jīng)”過程,外無他意。百回本小說《西游記》的結構安排則是:孫悟空鬧三界,取經(jīng)緣由,悟空、八戒、沙僧先后加入取經(jīng)行列,取經(jīng)路上種種磨難,徑回東土、五圣成真。一是唐僧出身置于卷首,一是悟空故事放在最前。這一變化說明故事的主人公已經(jīng)由唐僧變成了孫悟空。主人公的變化又使小說的寓意和主旨隨之改變,即已經(jīng)不把重點放在“取經(jīng)”之上,而有他意寓焉。這一寓意,明人稱之為“微言以中道理”○23,至于暗藏何種“道理”,則見仁見智,莫衷一是。考之于這種特定的結構安排,明人謝肇淛所說“求放心之喻”○24,或許更接近著者的本意吧。
除《西游記雜劇》之外的其它“西游戲”,基本都只演述“取經(jīng)故事”的某一方面。《西游記》刊行之后的大量“西游戲”,包括所有的京劇和地方劇目,雖然合在一起,似乎也能表現(xiàn)出取經(jīng)故事的全過程。但由于它們受到單劇演出的限制,因而對于接受者來說,很難將這些孤立的劇目合成一個整體來加以理解和接受。于是便造成了一種奇怪的現(xiàn)象,一方面,“西游戲”對小說《西游記》的廣泛傳播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許多接受者都是通過“西游戲”才得知了小說中的許多人物與情節(jié);另一方面,由于“西游戲”單劇演出的現(xiàn)實,又使接受者只能對《西游記》產(chǎn)生片面的理解。例如看了《美猴王》,便以為小說是肯定造反與自由;看了《火焰山》,便以為小說是贊頌智慧與計謀;看了《車遲國》,便以為小說是鼓勵降妖伏魔;看了《女兒國》,又以為小說是宣傳清規(guī)戒律等等。至于小說本身所包含的“密諦”,便被這些“西游戲”一一化解了。
上世紀80年代播出的電視連續(xù)劇《西游記》,基本上忠實于小說原作,保持了小說的完整性,在某種程度上彌補了這一缺憾。但僅從其主題歌歌詞便不難看出編創(chuàng)者對這部小說的認識和理解,這一見解在某種程度上又引導著觀眾的接受傾向。另一方面,在實際操作時只能分集播出,接受者觀看時也只能斷斷續(xù)續(xù)的觀賞。因此能否使接受者真正理解小說中所含有的“密諦”,仍然存在疑問。當然,即使讀原著本身,也并非所有的接受者都能讀出其中的奧秘,但與觀賞“西游戲”相比,畢竟能給接受者留下更多的思考空間。如何使“西游戲”傳達出小說本身的哲理,是一個應當認真思考的課題。
注: ①[明]徐渭《南詞敘錄·宋元舊篇》,《中國古典戲曲論著集成》(三),中國戲劇出版社1980年版。
②③[元]陶宗儀《南村輟耕錄》卷二十五“院本名目”,中華書局1980年版。
④[明]田汝成:《西湖游覽志》卷三“偏安佚豫”,浙江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
⑤關于《大唐三藏取經(jīng)詩話》的成書時間,大多數(shù)學者認為應在南宋,但仍有不同見解。⑥[元]鐘嗣成《錄鬼簿》,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
⑦趙景深輯《元人雜劇鉤沉》,上海古典文學出版社1957年版。
⑧本文所引《西游記》,均據(jù)人民文學出版社1980年第二版。
⑨傅惜華《元代雜劇全目》,作家出版社1957年版。
⑩[明]無名氏《錄鬼簿續(xù)編》,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
○11○18[明]祁彪佳《遠山堂劇品》,《中國古典戲曲論著集成》(六),中國戲劇出版社1980年版。
○12[元]無名氏《龍濟山野猿聽經(jīng)》,見[明]趙琦美輯《脈望館鈔校本古今雜劇》,《古本戲曲叢刊》四集,商務印書館1958年版。
○13《孤本元明雜劇》(四),中國戲劇出版社1958年版。
○14[明]《楊東來先生批評〈西游記〉雜劇》,《古本戲曲叢刊》初集,文學古籍刊行社1953年版。
○15鄭振鐸《中國文學研究》(上),人民文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251-252頁。
○16○19○21劉蔭柏《西游記研究資料》,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分別見于第248-253頁,第423-424頁,第422-423頁。
○17[明]無名氏《二郎神鎖齊天大圣》,見[明]趙琦美輯《脈望館鈔校本古今雜劇》,《古本戲曲叢刊》四集,商務印書館1958年版。
○20鄭振鐸《西諦書目》,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4年版。
○22陶君起《京劇劇目初探》,中國戲劇出版社1980年版。
○23[明]陳元之《西游記》序,見朱一玄《明清小說資料選編》,齊魯書社1990年版,第492頁。
○24[明]謝肇淛《五雜組》卷十五事部三,上海書店出版社2001年版,第31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