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記》講記
張文江
中國古代的小說在我看來是一個整體,里面的象全部是相通的。從一些神話故事和諸子寓言(諸如《莊子》“齊諧者,志怪者也”等等)開始,涓涓細流,匯成江河,結束于四大譴責小說。五四以后的現代小說,跟古代的象不怎么通得起來。可以搭一些橋,比如魯迅的《故事新編》,比如金庸的武俠小說,但都不是整體的相通。中國古代的小說充滿了中華民族的憧憬和想象,五四以后的小說憧憬和想象的方向就轉變了。比如說這些年一直在討論諾貝爾文學獎。諾貝爾文學獎有一個原則,就是獎給理想主義傾向的最優秀的作品。諾貝爾文學獎獲獎作品的程度參差不齊,但是從這些作品的想象來說,都有理想主義傾向,跟他們的民族文化是相通的,相通以后通向世界文學。而我們的現代文學還沒有把我們民族的想象——從古到今的民族想象——貫通起來,有一些好的作品,但貫通整個民族的想象說不上。德先生、賽先生這些觀念雖然已經成了意識形態的口號,但還沒有像在西方文化中那樣有深厚龐大的支持系統,血脈相連。我們沒有拿到諾貝爾文學獎,原因之一據說是翻譯不好。我覺得不要怪什么翻譯,如果我們真的做得好的話,孔子說“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我有好作品而你沒有獎,那是你的失落,不是我的失落。但我們有沒有信心講這個話呢。諾貝爾文學獎不能說明什么問題,一個好作品怎么能被判斷出來呢,好作品一定是破除這些東西的。
中國古代比較好的作品,可以用《莊子·逍遙游》的一句話來說明,“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好的作品是用“息”堆出來的,《西游記》就是吸收了好幾代人的“息”,由讀者的“息”造成的。最初有一個取經的故事,過一段時間編一點上去,過一段時間編一點上去,加一點減一點,這樣積累下來,氣息就漸漸豐厚了。有人喜歡這個故事,我就再寫一遍。什么時候碰到天才,一下就出來了,這個概率非常之高。所以講小說體現了民族文化的想象力,這是讀者期待出來的。因為讀者有這個想象,愿意聽這個想象,小說才出來。好的東西其實都是無名的,都是從奇奇怪怪的地方出來的。小說也是這樣,本來也沒想好要寫的,不知道怎么得到了一股力量,寫著寫著就有了一大段,過一段時間又是一大段。《紅樓夢》另外有方法,但是大部分小說是這樣來的,自己都不知道。
從中國古代小說拉一個綱出來,代表作就是我們說的“四大名著”。當然還可以加一部《封神演義》,加的理由可以參考《管錐編讀解》。五部書把中國文化整體的氣吃透了,《封神演義》不夠好也說明了好多問題。再進一步分析,“四大名著”可以一分為二。兩部書注重社會關系。《三國演義》寫打來打去這些人間的關系,當然也有點想象,像開頭《臨江仙》“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用楊慎《廿一史彈詞·說秦漢》),也有它的哲學,所謂“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水滸傳》也主要講人間的關系,官逼民反,替天行道。小說開頭陳摶老祖從驢背上顛下來,說“天下從此定矣”,總要編些故事。兩部書由社會上溯自然,跟中國的神話系統有關聯 。一部是《西游記》,一部是《紅樓夢》。這兩部書有共通的地方,都講到生命起源,深度要超過前兩部。
以五四為界,《西游記》的讀法一直有兩種。古代差不多都是把它當作傳道書,以為此書講的是佛道理論。五四以后,也就是胡適、魯迅漸漸把它當成小說。同一個文本往往有多種讀法,就是魯迅論《紅樓夢》時講的“經學家看見易,道學家看見淫,才子看見纏綿,革命家看見排滿”。但“經學家看見易”為什么不可以呢?至少曾經有人這樣看的,這是歷史事實。我看到過三種用這樣方法解讀《西游記》的書。第一種《西游證道書》(汪象旭),第二種《西游真詮》(陳士斌),第三種《西游原旨》(劉一明)。三種書完全是從修煉啊、得道啊這些方面說的,《西游記》在他們眼里完完全全是本修道書。在清末民初有一本書叫《忘山廬日記》,取義是禪宗的見道忘山。作者叫孫寶,他的哥哥孫寶琦做過北洋政府的國務總理,日記寫他一生的讀書。他在書里就寫到,看了《西游記》、《紅樓夢》大悟等。五四以后魯迅、胡適把《西游記》看成小說,是故事、娛樂的東西。這牽涉到對《西游記》作者的認識。清初有一段時間認為此書作者是長春真人丘處機,是他那些理論的通俗版本,所以里面有修煉內容順理成章。現在已經肯定不是他寫的。丘處機有過一本《長春真人西游記》,在《道藏》里面,講的是他帶十八個弟子去見成吉思汗。《元史·丘處機傳》記他“拳拳以止殺為勸”,“每言欲一天下者,必在乎不嗜殺人”,結果就是元朝打進南宋以后少殺了一些人。從道教來講,這是一個功德。當時的道教現在都毀了,但全真教還在,就是北京的白云觀。現在已經完全搞清楚了,《西游記》作者不是他,只是有這么一個傳說,要托到一個有名的人身上。
那么《西游記》作者是不是吳承恩呢?這是魯迅確定的,胡適采用的。在我看來,丘長春是可以否定的,但確定為吳承恩,證據還不夠堅強。吳承恩是寫過一部《西游記》,但那部書是不是我們現在看到的《西游記》呢,不知道。根據黃虞稷《千頃堂書目》,這本書被歸為輿地類,那就是一本游記之類的書,當然也可能編書目的人搞錯了。吳承恩還寫過一本《禹鼎志》,也跟神怪有關系。是否這也是證據呢?你要這樣說也沒辦法否定,但要覺得肯定呢,還不是鐵板釘釘。其實《西游記》作者即使考證不出也沒有關系,問題在于小說寫什么,還有寫作的時代。《西游記》寫作時代大概在明代中葉,現存最早的世德堂本是萬歷二十年。萬歷十年就是張居正逝世,利瑪竇入華,也就是吳承恩逝世的那一年。萬歷二十年就是滿清力量蠢蠢欲動的時候,努爾哈赤活動的時候,以后就一發不可收拾了。
那么是不是根據古代的讀法肯定《西游記》就是傳道書呢?我覺得也不見得,不一定古代的讀法就好,他們也有先入之見。順便講一下,在我看來,在三本書中,《西游證道書》比較淺,《西游真詮》比較完整,《西游原旨》比較深。《西游原旨》作者劉一明是道家人物,他的《道書十二種》中,把《西游原旨》的綱領放進去了。從《西游記》的成書過程來看,我覺得是民眾的“息”把它鼓勵出來的。京劇像梅蘭芳就是有好的聽眾每天在盯著你,那些人在支持你、鼓勵你、欣賞你,你有一點變化,馬上有人看出來,馬上有人叫好,你不得不創新。梅蘭芳當時有一個大的班子,吸收這些息再加以創造才推出來的,沒有息推不出來的。寫成《西游記》的作者是不是懂佛道呢?我覺得是懂的。他里面的象差不多都是對的。但它是不是就是傳道書呢?傳道書很多,《參同契》、《悟真篇》這些道家的書很多,為什么要寫一部小說呢。我覺得它也是游戲筆墨。你要他一定認真,他不一定認真,但就是這樣花過工夫,里面的象是對的。佛道內容和小說,似乎可以引用買櫝還珠的比喻。珠可以是寶貝,櫝也可以是寶貝。如果現在能找到先秦的一個櫝,這就是文物啊。小說的佛道內容是櫝還是珠呢?都可以,兩邊都有珍貴的地方。《西游證道書》等已經戴上有色眼鏡了,強人就我,強《西游記》就傳道書。不要傳道,這里面的內容天然就是好東西,不用解釋成傳道才是好東西。這些年有點回潮,上世紀九十年代有人宣稱破譯了《西游記》,都是練功心法之類。這類書我看到過兩種,評價不高。清代的人真是相信這個,一生沉浸在里面,才有《西游證道書》、《西游真筌》、《西游原旨》這些書。這些書無論如何自成一說,搭出來的東西是有價值的。
我的結論是《西游記》最后編訂者是懂佛家和道家的。是不是有意傳道呢?不見得,不知道。里面的佛道內容是不是好呢?我覺得是好的。照這樣的方法是不是還能修一個孫悟空出來呢?也是不知道。了解這些內容是不是好呢?也是好的。對這些內容要進得去出得來,要理解這里的象。這樣讀一本書,才是一本活的書。
靈根育孕源流出,心性修持大道生。
第一回的回目很好。“靈根育孕”是什么?就是生命起源。“心性修持”,古今多少流派都在研究。心和性混言是一,如果深入分析的話,心和性還有不同。兩句聯合起來看,就是心性修持不是空的,它修行在一個實實在在的地方,在生命的起源上。《悟真篇》:“鼎內如無真種子,猶將水火煮空鐺。”修持落實在生命起源上,要從自己身上找出生命的起源。這是中國人花功夫的,永遠永遠活著就要找,也很難找到的東西。《西游記》總體思想是宋以后的思想,就是陳摶以后三教合一的新儒家、新道家、新佛家。《西游記》的根本思想是走三教合一路線,它的所有思想都沒有超過這個。
欲知造化會元功,須看西游釋厄傳 。
“造化”,道家概念,《莊子·大宗師》:“偉哉造化。”“會元”,《五燈會元》,中國式佛教。《西游記》還有一個名字“西游釋厄傳”,好比《紅樓夢》還有個名字《石頭記》。《西游記》的版本發展史上,有一個明朱鼎臣節本就叫“西游釋厄傳”。“釋厄”,人民文學出版社一九八○年版《西游記》有個注我覺得講得不好。它說“釋”指唐僧,“厄”指災難,“釋厄傳”是說有一個和尚經歷了這些災難。我覺得“釋”應該是解釋,“厄”應該是“災難”,“釋厄”就是解決掉、釋放掉、解脫掉生命中的厄難。“釋厄”也就是“諾斯替”講的“一切壞的東西,即人力圖躲避的不適,如身體上的疼痛、疾病、痛苦、厄運等一切有害之物,尤其是指情感上的不安——恐懼、憂慮、疑惑、悲傷”(張新璋《“諾斯”與拯救》自序)。《西游記》是一部要解決掉、釋放掉、解脫掉這些厄的傳,“釋”是個動詞。
蓋聞天地之數,有十二萬九千六百歲為一元。將一元分為十二會,乃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之十二支也。每會該一萬八百歲。且就一日而論:子時得陽氣,而丑則雞鳴;寅不通光,而卯則日出;辰時食后,而巳則挨排;日午天中,而未則西蹉;申時晡而日落酉,戌黃昏而人定亥。譬于大數,若到戌會之終,則天地昏而萬物否矣。 再去五千四百歲,交亥會之初,則當黑暗,而兩間人物俱無矣,故曰混沌。又五千四百歲,亥會將終,貞下起元,近子之會,而復逐漸開明。
“十二萬九千六百歲為一元”是《皇極經世》的觀念,《西游記》用的是《皇極經世》的宇宙觀。道家有一部書叫《天仙金丹心法》,里面有一句話我很喜歡:“放眼三千界,收心十二時。” 現代把hour翻譯成“小時”,相對于古代的“時”。小時,就是二分之一時。十二時,就是二十四小時。“十二萬九千六百歲”就是這張圖。從這里開始有人,到這兒人類滅絕,它算了一個大命。《皇極經世》是宋代人邵雍(邵康節)寫的,和二程、司馬光同時代。《宋史·邵雍傳》記“司馬光兄視雍”,司馬光最佩服他,把他看成哥哥。《皇極經世》寫了十二萬九千六百年,《資治通鑒》截取了其中的一段。《資治通鑒》當然是史學名著,然而《皇極經世》另外有哲學境界,邵康節的思想是從《周易》來的。《西游記》用的是《皇極經世》的宇宙觀,它在觀念上沒有創造性,是抄來的。
邵康節曰:“冬至子之半,天心無改移。一陽初動處,萬物未生時。”到此天始有根。
這首詩就是邵雍的《冬至吟》,見《伊川擊壤集》卷十八。“天心”思想出于《易》:“復其見天地之心乎。”這首詩朱熹非常喜歡,后來也寫了類似的一首:“忽然半夜一聲雷,萬戶千門次第開。若識無心含有象,許君親見伏羲來。”(《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九《答袁機仲論<啟蒙>》)因為朱熹肯定了他,以后皇家的意識形態中,就有邵康節的東西保留下來。年的“一陽初動處”,那就是冬至。要知道明年的信息,在冬至前后敏感的人感覺得到的。走到前邊是十一月,再走到前邊是十月,秦始皇是建亥,最最著急了。建亥再往前一點,就是今年了。《詩經·七月》所謂“七月流火,九月授衣”,農民就是這樣的,明年的東西早早打算。要走到前面去,要早做預備,再往前沒有了,再往前就是今年了。
然后有了天,“天開于子”、“地辟于丑”、“人生于寅”,子、丑、寅。這是中國古代自然演化的創世論,而基督教有另外的創世論,這樣構成了不同的信念系統。
感盤古開辟,三皇治世,五帝定倫,世界之間,遂分為四大部洲:曰東勝神洲,曰西牛賀洲,曰南贍部洲,曰北俱蘆洲。
這是當時的世界觀念,也就是《西游記》作者心目中的世界圖譜。《西游記》作者描寫孫悟空活動時,心里想的是這幅圖。有一點很奇怪,在佛經的四大部洲是“東勝身洲”,《西游記》寫成了“東勝神洲”。可能覺得“神”比“身”好看一點,也可能受到了“赤縣神州”的影響。總之有點不知不覺,有點暗示,有點貼近。施萊爾馬赫講,翻譯有兩條路,一條路是對得起作者,一條路是對得起讀者。用現在話來講,就是一種是直譯,一種是意譯。實際上完全的直譯是沒有的,完全的意譯也是沒有的。直譯不可無,意譯呢,原來的東西就一點點變化掉了,這就是格義。像“東勝身洲”就不知不覺地變成“東勝神洲”了。說不定也不是故意改的,或許是筆誤,這樣寫順啊,這樣寫舒服啊,于是就錯過去了。“北俱蘆洲”,一般也寫成“北俱盧洲”。
海外有一國土,名曰傲來國。
“傲來”,中國的思想,《莊子·大宗師》所謂“乎其未可制也”。中國的思想,好也好在這里,問題也在這里。人人可以成佛,人人可以成堯舜,一個人有無限的發展前景。西方則重視謙卑,一切都歸于上帝。從西方來講呢,就是東方的人太傲了,自己修煉,不要上帝。對西方人來說,你不通過十字架的中介,不通過耶穌基督,你不可能跟上帝溝通。后來一點點引申出去,層層代表,還必須通過教會的中介。后來“抗議宗”(Protestant)反掉了,但還是必須通過耶穌基督的中介。我覺得貴族氣是一樣好東西,可惜我們沒有,都是有錢什么的。其實“貴”是心理的貴,自尊自重。我看到這樣的人很少,但看到這樣的人是可以安心的。我不需要這個東西,這些事我做了就難過,這種貴氣就是“傲來”。謙卑和驕傲,我覺得是可以相通的。謙卑中含有驕傲,驕傲中含有謙卑。《易經》只有一個卦是六爻皆吉,那就是謙卦。卦象山在地中,好比山在吐魯番盆地中,我比你盆地低,但我是一座山。“謙尊而光,卑而不可逾”,我是非常非常低了,但是你超不過呀。“勞謙,君子有終”。做最低下最苦最累的事情,所謂勞工神圣。《五燈會元》卷九記無著文喜禪師去做伙夫。《走向十字架上的真》記薇依深入到工廠里做苦工,身體都搞壞了。薇依有個思想我覺得很好。她說勞動無論如何是苦的,不管你怎么說,勞動總是苦的。除非你給他一個希望,給他一個光明。那么我發大乘菩薩心,我自己要到這個地方去,做最苦的我最幸福,否則你怎么可能擺脫受辱的感覺。人和自然界有一個對立,勞動永遠不可能成為一個快樂的事情。除非意念上給你一個東西,這個東西其實就是催眠。
其石有三丈六尺五寸高,有二丈四尺圍圓。
《紅樓夢》補天之石也是三萬六千五百塊,后來多了一塊。這塊擺不平的石頭就是寶玉,后來就進了《紅樓夢》,衍出故事。《西游記》也是一塊石頭擺不平,所以有了大鬧天宮、西天取經種種歷程。
蓋自開辟以來,每受天真地秀,日精月華,感之既久,遂有靈通之意。……因見風,化作一個石猴。
這里面有個靈。后來見風就大,化作一個石猴,這就是“息”。這里“靈”,就是風,就是息。《舊約·創世記》1,2:“神的靈在運行”,7,15:“凡有氣息的”,《出埃及記》10,13:“東風把蝗蟲刮來了。”這里“靈”、“氣息”、“風”都是一個字,在古希伯來文可轉寫成ruch ,在古希臘文可轉寫成pneuma 。《約翰福音》3,8:“風隨著意思吹,你聽見風的響聲,卻不曉得從那里來,往那里去。凡從圣靈生的,也是一樣。”石頭和生命的關系,也就是非生物和生物的關系,在中國可參考“生公說法,頑石點頭”的傳說。《佛祖統紀》卷三十六晉安帝元光二年記道生:“束身還入虎丘山,聚石為徒講《涅經》,至闡提處說有佛性,群石皆為點頭。”然后就是孫悟空的早年生活。
美猴王享樂天真,何期有三五百載。
三五百年過去了,這是孫悟空的童年。
一日,與群猴喜宴之間,忽然憂惱,墮下淚來。眾猴慌忙羅拜道:“大王何為煩惱?”猴王道:“我雖在歡喜之時,卻有一點兒遠慮,故此煩惱。”眾猴又笑道:“大王好不知足!我等日日歡會,在仙山福地,古洞神洲,不伏麒麟轄,不伏鳳凰管,又不伏人王拘束,自由自在,乃無量之福,為何遠慮而憂也?”猴王道:“今日雖不歸人王法律,不懼禽獸威服,將來年老血衰,暗中有閻王老子管著,一旦身亡,可不枉生世界之中,不得久注天人之內?”眾猴聞此言,一個個掩面悲啼,俱以無常為慮。只見那班部中,忽跳出一個通背猿猴,厲聲高叫道:“大王若是這般遠慮,真所謂道心開發也!”
這個老猿因為年齡大點,看得多了。三五百年是所謂大年,如果相應的是小年的話,人生是有這段時間的。所謂童年和少年,小小少年小小煩惱,包括青年的大部分時間是很幸福的。我自己也有這樣一段時間,真是糊里糊涂,不知道的,很高興。“那時候天總是很藍,日子過得太慢”,其實都不知道日子在過。那時候我做過工人,拿過十八元的,然后從十八元一直長到三十六元。拿了這個十八元往家里一交,然后什么也不管,天天跟同伴在一起打牌啊,下棋啊,天天這樣混日子。玩下來也讀書,跑到圖書館的落地長窗那邊讀。心里非常好奇,每本書都好像封閉了一個世界。這本書會講什么,那本書會講什么,就這樣一本本排隊看過去,也不知道有什么讀書方法。書不太多,大致也看得完,也沒想過將來要派什么用場。那時正是“文化大革命”的后期,也包括“文化大革命”剛結束的一段時間。文化大革命的情形其實不太好,家里很清苦,但小孩子沒什么憂慮,憂慮是大人的。他們操持著家,自己根本不要管,天天很晚回去。就是這樣過日子,不像現在的小孩都被大人逼著要擔心考試。我想這大概相當于孫悟空在花果山的那段時間,真是好。我自己到二十七、八歲時親人接連死亡,就猛然覺得有壓力了。我上次講的“生物之以息相吹也”,你的無憂無慮來自一股潛在的“息”。我覺得對身邊的親人要珍惜,他們潛在的“息”在支撐你,你不知道的。真的這個“息”沒有了,不對了,天塌下來了。原先以為家里人不會死,自己也不會死,以為永遠是這樣,其實永遠不是這樣,是你沒有看出來。這一個覺醒以后,念的書就兩樣了,這就是所謂“道心開發也”,也就是海德格爾所謂“憂”(Sorge)。人是會自我麻醉的,過一段時間有個地方會亮一亮,亮一亮過后又會熄滅。那時候可讀的書很少,《魯迅全集》啊,《毛澤東選集》啊,范文瀾《中國通史簡編》啊,讀得津津有味。《西游記》也是那時候讀的。“文化大革命”中真正嚴格禁書的只有一段時間,后期稍微有點開放,《西游記》還是可以看的。“道心開發”以后會醒過一些來,一般人就忽略過去了,有些人就開始兩樣了。當然,兩樣以后回去還是平凡人,但那是另外一回事。“道心開發”的時候人人都會有,可以自己核對一下在哪個地方。條件越是好,這段時間越是長,反應過來越是慢。但是沒有這段混混沌沌的日子呢,也不好。一開始就醒的或者是再來人,或者是有毛病的。
如今五蟲之內,惟有三等名色,不伏閻王老子所管。
五蟲就是古代對動物的分類。人類是裸蟲,獸類叫毛蟲,禽類叫羽蟲,魚類叫鱗蟲,蟲類叫介蟲。《大戴禮記》和《月令》當中講,“鱗蟲三百六十,龍為之長”。鱗蟲里邊最厲害的是龍。“羽蟲三百六十,鳳為之長”,鳥類里邊是鳳凰最厲害。“毛蟲三百六十,麟為之長”,麟是麒麟。“介蟲三百六十,龜為之長”,烏龜年齡長,你飛個十年,我爬個一千年,我還活著,生命力綿密漫長。“裸蟲三百六十,圣人為之長”。人的標準就是圣人。古希臘關于人有兩個定義,一個據說來自柏拉圖:“人者,兩足而無羽毛之動物也。” (《名哲言行錄》第六卷第二章,參考《管錐編》第三冊,1162-1163頁)“裸蟲三百六十”可以對應這一種定義。另一個來自亞里斯多德:“人是理性(logos)的動物”,或“人是言語(logos)的動物”(《論動物部分》641b8,參考《管錐編》第二冊,408-409 頁),“圣人”可以對應這一種定義。當然,這只是初步的一說,深入研究還可以有變化。
乃是佛與仙與神圣三者,躲過輪回,不生不滅,與天地山川齊壽。
人里邊只有三種人最厲害,一個是佛,一個是仙,因為《西游記》是神話小說,圣人他覺得不夠一點,加了一個“神”,“神圣”。《西游記》用神圣,其實也是古語,《古文尚書·大禹謨》:“乃圣乃神,乃武乃文。”《淮南子·人間訓》:“禍與福同門,利與害為鄰,非神圣人,莫之能分。”圣相關世間法,神相關出世間法;圣重視其可知可感,神重視其不可知不可感。孟子《盡心下》:“大而化之之謂圣, 圣而不可知之之謂神。”佛與仙與神圣,實際上就是三教,三教里做到極頂了。
猴王道:“此三者居于何所?”猿猴道:“他只在閻浮世界之中,古洞仙山之內。”猴王聞之,滿心歡喜,道:“我明日就辭汝等下山,云游海角,遠涉天涯,務必訪此三者,學一個不老長生,常躲過閻君之難。”
在閻浮世界之中,古洞仙山之內,一定要找到此三者。去問他一下,從何處來,到何處去。找不到,一生不罷休,這樣才有《西游記》的故事。無論如何要遇見這個最高最高的人,見過一面,然后這一生就不枉費。否則再好再好,世間法就把你限制住了。《管錐編·列子》引用希臘人的話以得生上國為福,也可以理解為提高遇見此三者的概率。這是關鍵性的一句話,“噫!這句話,頓教跳出輪回網,致使齊天大圣成。”下面這首詩也很好:
料應必遇知音者,說破源流萬法通。
把這個源流說破了,所有矛盾的東西就和諧了。孫悟空又到了南瞻部洲,“見世人都是為名為利之徒,更無一個為身命者”。《羅馬書》(7 ,15)里有句話,說:“因為我所作的,我自己不明白。我所愿意的,我并不作。我所恨惡的,我倒去作。”
爭名奪利幾時休?早起遲眠不自由。騎著驢騾思駿馬,官居宰相望王侯。
只愁衣食耽勞碌,何怕閻君就取勾。繼子蔭孫圖富貴,更無一個肯回頭。
這就是《西游記》的“好了歌”。再過一百年還是如此,永遠永遠如此。這就是人類社會,永遠不會醒,也不用醒。四十年代的很多書不能讀了,《圍城》還能讀,為什么呢?因為“圍城”現象在我們高校里,在研究機關里重復發生。其實你到國外去也一樣,這是人,所謂“無毛二足動物的基本根性”。
正觀看間,忽聞得林深之處,有人言語,急忙趨步,穿入林中,側耳而聽,原來是歌唱之聲。歌曰:
“觀棋柯爛,伐木丁丁,云邊谷口徐行。賣薪沽酒,狂笑自陶情。蒼徑秋高,對月枕松根,一覺天明。認舊林,登崖過嶺,持斧斷枯藤。收來成一擔,行歌市上,易米三升。更無些子爭競,時價平平。不會機謀巧算,沒榮辱,恬淡延生。相逢處,非仙即道,靜坐講《黃庭》。”
這是樵夫想象的理想社會,所謂“帝力于我何有哉”。好比陶淵明有《桃花源記》,劉禹錫有《陋室銘》。“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可以調素琴,閱金經。……孔子曰:何陋之有?”這個調素琴,閱金經呢,不知道是佛教還是道教,但是談笑有鴻儒,還是以儒家為主。劉禹錫是會昌法難那一年去世的,與上次講的文喜禪師是同時代人。《黃庭》是道家的經,我當年倒是聽潘先生講過,有十多萬字的記錄,稿子后來大概是散佚了,但這個工夫花過了。“非仙即道,靜坐講《黃庭》”,這是讀書的象。那么你是神仙嗎?不是神仙,是神仙教我的。“猴王道:‘你家既與神仙相鄰,何不從他修行?學得個不老之方,卻不是好?’”不行,“父母在,不遠游”。“我一生命苦。自幼蒙父母養育至八九歲,才知人事,不幸父喪,母親居孀。再無兄弟姊妹,只我一人,沒奈何,早晚侍奉。如今母老,一發不敢拋離。卻又田園荒蕪,衣食不足,只得斫兩束柴薪,挑向市廛之間,貨幾文錢,糴幾升米,自炊自造,安排些茶飯,供養老母,所以不能修行。”“猴王道:‘據你說起來,乃是一個行孝的君子,向后必有好處。’”這就是儒家,紀曉嵐所謂一等人忠臣孝子,兩件事讀書耕田。用儒家墊了一個底,然后講佛道的東西。“靈臺方寸山,斜月三星洞”,這就是心。“靈臺方寸山”是心的象,“斜月三星洞”是心的字,斜月是斜勾,三星是三點。靈臺這個詞,《詩經·大雅·靈臺》用過,《莊子·庚桑楚》也用過:“靈臺者有持,而不知其所持而不可持者也。”魯迅《自題小像》“靈臺無計逃神矢”,也是這個靈臺。方寸就是心,羅大經《鶴林玉露》卷六引俗語:“但存方寸地,留于子孫耕。”所以你要找的那個古洞仙山,實在找不到,往心里去找。靈臺方寸山,斜月三星洞,這里有一個叫須菩提的祖師,也就是一個佛道相兼的人,這個人是孫悟空的老師。須菩提是佛教十大弟子之一,解空第一,《金剛經》就是釋迦牟尼和須菩提的對話。祖師,祖師禪,來自禪宗。須菩提祖師,道家的人。
樵夫道:“你這漢子,甚不通變。我方才這般與你說了,你還不省?假若我與你去了,卻不誤了我的生意?老母何人奉養?我要斫柴,你自去,自去。”
這個樵夫好,在我身邊我也不去。你去是你,我不去是我。我贊成他,不要去。去了就要兜“大鬧天宮”等等圈子了。不去,就這樣。斫斫柴,養養老母,有什么不好呢?這個就是道家的人所不肯的,要否定這個人。這個人我不否定,因為他已經安了,就這樣,挺好的。這也是另外的解脫的路。
大覺金仙沒垢姿,西方妙相祖菩提。不生不滅三三行,全氣全神萬萬慈。
空寂自然隨變化,真如本性任為之。與天同壽莊嚴體,歷劫明心大法師。
這首詩很好,放在以后講。
猴王道:“弟子乃東勝神洲傲來國花果山水簾洞人氏。”祖師喝令:“趕出去!他本是個撒詐搗虛之徒,那里修什么道果!”猴王慌忙磕頭不住道:“弟子是老實之言,決無虛詐。”祖師道:“你既老實,怎么說東勝神洲?那去處到我這里,隔兩重大海,一座南贍部洲,如何就得到此?”猴王叩頭道:“弟子飄洋過海,登界游方,有十數個年頭,方才訪到此處。”
就是這張圖,兩重大海,一座南贍部洲。北邊是山,他去不成。北俱盧洲就是佛教里講的,生活非常好,但是沒有佛法,沒有高的關于生命的理論,所謂八無暇之一。他心目中就是走這個圈子。
祖師問:“你姓什么?”“我一生無性”。
這個極深極深,問的是姓,答的是性。“一生無性”是故意曲解,聽錯了。聽錯了好啊,我覺得很有趣。當年講《壇經》的時候,我覺得還不夠好,但里面的錯字個個有意思,無意中的錯字構成了一個非常妙的理論。“水在水中是什么形狀”,它本來不能過去的。無生命里面本來不會產生生命的,你就是想搭一個生命還是搭不出來,但不知道怎樣錯了一下,不知道怎樣一來,“水在水中是什么”,出來一個生命,無機界里出來一個有機界。然后宇宙翻天覆地的變化,因為有了生命,兩樣了。組成物的化學元素和組成人的化學元素沒有根本的區別,怎么會有人呢?這個地方到現在還研究不出。“你姓什么呢?”“我一生無性”。這個“性”就是心性修持的性,就是子貢講孔子“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的性。“不是這個性。你父母原來姓什么?”不是這個“性”?就是這個“性”。“人若罵我,我也不惱。若打我,我也不嗔,只是陪個禮兒就罷了。”孫悟空在這里把性說成沒脾氣,這個后來大鬧天宮的主兒這樣講,真是笑話奇談。他直播自己,當然要說得好一點,要不怎么推銷呢?然而,沒脾氣是宋明理學所謂氣質之性,還有一個是義理之性,可通于明心見性的性。須菩提問姓,孫悟空錯到“性”上去了。其實要明白的這個性,就是“不生不滅三三行”,跟脾氣不脾氣沒什么關系。但脾氣還是要的,就是從這個脾氣里面找進去。斗戰勝佛,斗戰勝是他的修煉方法,從斗戰勝走進佛里面去。關鍵要找到后面去,有脾氣沒脾氣都不要緊,都是一條路。還有其他路,比方念佛什么的,要找進去,所以“心性修持大道生”。
《西游記》里面破綻很多,不是完完全全的學術著作。比方說第八回,“曹溪路險,暨嶺云深,此處故人音沓”。“暨嶺云深”,這是如來佛祖。“曹溪路險”,就是六祖慧能。在歷史上慧能要在玄奘之后,玄奘差不多是五祖的時候。這樣就把后來的事情挪到前面來了,所謂時代錯亂,被抓住就是硬傷。其實無所謂,它本來就是后面的東西。還有在七十一回,大概有一個妖怪孫悟空對付不了,去上面搬救兵,出來了一個紫陽真人張伯端。張伯端是宋代的道家人物,跟蘇軾的年代差不多。這個也是后來的人,孫悟空取經時是碰不到的。施德堂本紫陽真人張伯端是時代錯亂,清初《西游證道書》注意到了,改成了張道陵天師。張道陵天師是漢末魏晉人,就沒有錯誤了。其實不用改,好的大書有點錯無所謂,就看你這個是不是傳世之作,如果是傳世之作,有些缺點不要緊的。而且有缺點就說不平了,你要想一個辦法去研究,像費馬大定理一樣,研究出來的東西作者自己都沒想到過。實際上《西游記》總體上用了兩個思想,其他的都是鋪墊。一個是十二萬九千六百年,邵康節的思想。還有一個用的是張伯端《悟真篇》的思想。張伯端在《西游記》里面是不重要的小仙,但在道家學術史上很重要。
結論是《西游記》這本書有佛道的內容,但是不是傳道的呢,不一定,它本身就是這樣。這些佛道的內容是不是有意思呢?有意思的。而且它的象跟中國古代小說的象是相通的,至少跟《紅樓夢》是相通的,在源頭上完全相通,就是“料應必遇知音者,說破源流萬法通”。你要說破這個源流,《西游記》、《紅樓夢》就是通的,都研究到了無生命和有生命之間。這本書要是細密的解,每個象都能解,但其實用不著。《西游記》是本有來源的書,《大唐三藏取經評話》什么的,積累了多少多少息。《紅樓夢》也有息的積累,但可以取鑒的地方很少,所以完完全全是個人的創作。《西游記》是有一個人整理的,這個整理者同時也是作者,所以這本書是完整的。《紅樓夢》一個人力量不夠,所以只寫了八十回,氣不夠,斷掉了。然而斷掉了又是好東西,但那是另外一回事。八十回斷掉是一個“劫”,因為像這樣的大著作,不是一個人的力量可以完成的。好的東西都是自己都不知道怎么會這樣,自然而然會有個東西給你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