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三峽“竹枝”:一種文學現象的歷史地理學考察
王子今
唐代以后,原本為山地民歌的“竹枝詞”成為多受文人重視的詩體。詩人文士記事詠物抒懷,往往采用這種文句平易樸實、風格活潑清麗的形式。
要探求這一生動清新的文化支脈的最初源起,不能不說到三峽。
可以說,“竹枝詞”的發現、記錄和傳播乃至仿作,都自三峽始。
三峽“竹枝”在文化史上留下鮮明的印跡,是唐代特殊的歷史人文背景和歷史地理條件所決定的。
如果從歷史地理考察的視角分析這種文學現象,或許可以得到有意義的發現。而交通地理對于文化的意義,或許也可以由此得到說明。
唐代文人的三峽行旅與“巴歌”體驗
在政治昌盛和經濟繁榮的形勢下,隨著長江流域經濟文化地位的上升,循長江航道上下,成為唐人行旅的熱線。三峽,于是在唐代文人行旅生活體驗中保留有極其深刻的印象。三峽紀行詩成為唐詩中頗為多見的篇什。除了長安、洛陽等大都市外,很少有哪些地域如三峽這樣受到唐代詩人如此的關意。
李白“遠憶巫山陽”,“淚向南云滿”(《寄遠十二首》其五),白居易“兩岸滟滪口”,“巴峽聲心里”(《題牛相公歸仁里宅新成小灘》)等詩句,都說明行經三峽的經歷,可以成為永久的人生記憶。
與一般描畫山水記敘行旅的詩作不同,唐代三峽詩更多地表現出蒼郁悲涼的意韻。韓愈《寄崔二十六立之》詩說到“逼迫走巴蠻,恩愛座上離” 。李商隱《初起》詩亦有“三年苦霧巴江水,不為離人照屋梁”句。不過,我們所看到的以三峽為主題的唐詩,似乎多有超越一般離情鄉思的意境。
唐詩中記錄的三峽印象,首先是其地貌特征和水文特征的驚人險惡。
李白曾經作《上三峽》詩:“巫山夾青天,巴水流若茲。巴水忽可盡,青天無到時。三朝上黃牛,三暮行太遲。三朝又三暮,不覺鬢成絲。”戴叔倫《巫山高》詩寫道:“巫山峨峨高插天,危峰十二凌紫煙。瞿塘嘈嘈急如弦,洄流勢逆將覆船。云梯豈可進,百丈那能牽。陸行巉巖水不前。”又如劉禹錫《松滋渡望峽中》:“巴人淚應猿聲落,蜀客船從鳥道來。”李賀《入蜀》:“望空問真宰,此路為誰開。峽色侵天去,江聲滾地來。”白居易《初入峽有感》:“上有萬仞山,下有千丈水。蒼蒼兩崖間,闊狹容一葦。瞿唐呀直瀉,滟滪屹中峙。未夜黑巖昏,無風白浪起。大石如刀劍,小石如牙齒。一步不可行,況千三百里。苒蒻竹篾,欹危楫師趾。一跌無完舟,吾生系于此。”
詩人“恐”的心態,又與“愁”的情緒相交織。如王維《送賀遂員外外甥》:“南國有歸舟,荊門泝上游。”“檣帶城烏去,江連暮云愁。”李端《送鄭宥入蜀迎親》:“劍門千轉盡,巴水一支長。請語愁猿道,無煩促淚行。”若仍以白居易詩為例,說到“愁”行三峽的,有《送友人上峽赴東川赴命》:“見說瞿塘峽,斜銜滟滪根。難于尋鳥路,險過上龍門。羊角風頭急,桃花水色渾。山回若鰲轉,舟入似鯨吞。岸合愁天斷,波跳恐地翻。”又《夜入瞿唐峽》:“瞿唐天下險,夜上信難哉。岸似雙屏合,天如匹帛開。逆風驚浪起,拔暗船來。欲識愁多少,高于滟滪堆。”
使未能忘卻都市繁華的旅人們心情受到極強烈的震動的,還有三峽地區的荒涼和冷寂。
白居易《初到忠州登東樓寄萬州楊八使君》詩:“山束邑居窄,峽牽氣候偏。林巒少平地,霧雨多陰天。隱隱煮鹽火,漠漠燒畬煙。”又《自江州至忠州》詩:“今來轉深僻,窮峽巔山下。五月斷行舟,滟堆正如馬。巴人類猿狖,矍鑠滿山野。”都描寫了這一情形。
三峽所獨具的神秘文化景觀,特別是巫山神女傳說,也往往使過往的詩人文士于江風峽霧之中,體味到特殊的文化感應。
皇甫冉《巫山峽》詩寫道:“巫峽見巴東,迢迢出半空。云藏神女館,雨到楚王宮。朝暮泉聲落,寒暄樹色同。清猿不可聽,偏在九秋中。”劉方平《巫山神女》詩也寫道:“神女藏難識,巫山秀莫群。今宵為大雨,昨日作孤云。散漫愁巴峽,徘徊戀楚君。先王為立廟,春樹幾氛氳。”又如蔣洌《巫山之陽香谿陰明妃神女舊跡存焉》詩:“神女歸巫峽,明妃入漢宮。搗衣余石在,薦枕舊臺空。行雨有時度,谿流何日窮。至今詞賦里,凄愴寫遺風。”劉禹錫《巫山神女廟》詩所謂“星河好夜聞清佩,云雨歸時帶異香”,也記錄了類似的心靈訪古與意識旅游的軌跡。孟郊《巫山曲》寫道:“巴江上峽重復重,陽臺碧峭十二峰。荊王獵時逢暮雨,夜臥高丘夢神女。輕紅流煙濕艷姿,行云飛去明星稀。目極魂斷望不見,猿啼三聲淚沾衣。”又《巫山高》詩:“見盡數萬里,不聞三聲猿。但飛蕭蕭雨,中郁亭亭魂。千載楚王恨,遺文宋玉言。至今青冥冥,云結深閨門。”李賀的《巫山高》詩,文句與情感同樣飄逸飛蕩:“碧叢叢,高插天,大江翻瀾神曳煙。楚魂尋夢風飔然,曉風飛雨生苔錢。瑤姬一去一千年,丁香筇竹啼老猿。古祠近月蟾桂寒,椒花墜紅濕云間。”
李白形容三峽風景,有“歷覽幽意多”,“佳趣尚未歇”的詩句(《自巴東舟行經瞿唐登巫山最高峰晚望還題壁》)。《宿巫山下》詩又寫道:“昨夜巫山下,猿聲夢里長。桃花飛綠水,三月下瞿塘。雨色風吹去,南行拂楚王。高丘懷宋玉,訪古一霑裳。”三峽的這種文化氣象,往往可以點燃文人的“風情”與詩興。白居易《題峽中石上》即寫道:“巫女廟花紅似粉,昭君村柳翠似眉。誠知老去風情少,見此爭無一句詩。”
白居易《送蕭處士游黔南》詩可見“江從巴峽初成字,猿過巫陽始斷腸”句,其中“斷腸”二字,或許即大體表明了人們旅經三峽時的特殊心境。
唐代文人對于三峽的文化體驗,恰與當地民歌“裴回”、“苦怨”、“含思婉轉”的風格相映合。其共鳴之和葉,千百年后仍然使人們不能不驚嘆這種文化奇緣的神妙。
三峽地區民歌,唐人詩作中往往稱之為“巴歌”。例如:
孟浩然《同曹三御史行泛湖歸越》:“秋入詩人意,巴歌和者稀。”劉希夷《巫山懷古》:“巫山幽陰地,神女艷陽年。襄王伺容色,落日望悠然。”“猿啼秋風夜,雁飛明月天。巴歌不可聽,聽此益潺湲。”白居易《登城東古臺》:“迢迢東郊上,有土青崔嵬。不知何代物,疑是巴王臺。巴歌久無聲,巴宮沒黃埃。”又如寒山《詩三百三首》:“巴歌和者多,白雪無人和。”
對于所謂“巴歌”,又曾經有其他不同的說法:
巴童歌 岑參《赴犍為經龍閣道》:“驟雨暗谿口,歸云網松蘿。屢聞羌兒笛,厭聽巴童歌。江路險復水,夢魂愁更多。”
巴曲 杜甫《社日兩篇》:“南翁巴曲醉,北雁塞聲微。”“歡娛看絕塞,涕淚落秋風。鴛鴦回金闕,誰憐病峽中。”白居易《發白狗峽次黃牛峽登高寺卻望忠州》:“白狗次黃牛,灘如竹節稠。路穿天地險,人續古今愁。”“畏途常迫促,靜境暫淹留。巴曲春全盡,巫陽雨半收。”
巴渝曲 杜甫《暮春題瀼西新賃草屋五首》:“久嗟三峽客,再與暮春期。”“萬里巴渝曲,三年實飽聞。”
巴弦 白居易《留北客》:“峽外相逢遠,樽前一會難。即須分手別,且強展眉歡。楚袖蕭條舞,巴弦趣數彈。笙歌隨分有,莫作帝鄉看。”
白居易《寄微之》曾寫道:“秦女笑歌春不見,巴猿啼哭夜常聞。”“巴歌”、“巴曲”、“巴弦”的風格,確實表現出與詩人們以往所熟悉的歌曲顯然不同的文化韻味。
王維《曉行巴峽》說:“人作殊方語,鶯為故國聲。賴多山水趣,稍解別離情。”這里的文化氛圍,使詩人體味到野趣和古風。而當地“語”“聲”的魅力,也是形成三峽地區文化條件的主要因素之一。
三峽民歌所謂“竹枝”,也是典型的“巴歈”,即“巴渝”、“巴渝歌”、“巴渝曲”。其風格的神奇魅力,使諸多唐代文人傾倒迷醉。三峽“竹枝”使唐文化得到新鮮的營養。受到三峽“竹枝”影響的唐詩的創作者們又通過自己的文學宣傳,使這種民歌形式連同其樸實清新的文化精神流布四方。
“竹枝”:三峽文化的重要發現
李白曾經作《巴女詞》,應當也可以看作對三峽地區民歌的錄作或者仿制:
巴水急如箭,巴船去若飛。十月三千里,郎行幾歲歸。
清人王琦注:“唐之渝州、涪州、忠州、萬州等處,皆古時巴郡地。其水流經三峽下至夷陵。當盛漲時,箭飛之速,不是過矣。”
使三峽地區民歌在文化史上放射出奪目的光輝,其作用當以“竹枝”著于唐人詩作為最。
《舊唐書·劉禹錫傳》記載:“(劉禹錫)貶朗州司馬。地居西南夷,土風僻陋,舉目殊俗,無可與言者。禹錫在朗州十年,唯以文章吟詠,陶冶情性。蠻俗好巫,每淫祠鼓舞,必歌俚辭。禹錫或從事于其間,乃依騷人之作,為新辭以教巫祝。故武陵谿洞間夷歌,率多禹錫之辭也。”《新唐書·劉禹錫傳》又有這樣的記述:“憲宗立,(王)叔文等敗,禹錫貶連州刺史,未至,斥朗州司馬。州連夜郎諸夷,風俗陋甚,家喜巫鬼,每祠,歌‘竹枝’,鼓吹裴回,其聲傖儜。禹錫謂屈原居沅、湘間作《九歌》,使楚人以迎送神,乃倚其聲,作《竹枝辭》十余篇。于是武陵夷俚悉歌之。”朗州,即今湖南常德。“竹枝”出于郎州之說不確。《樂府詩集》卷八一《近代曲辭三》如此題解“竹枝”:
“竹枝”本出于巴渝。唐貞元中,劉禹錫在沅湘,以俚歌鄙陋,乃依騷人
《九歌》作《竹枝》新辭九章,教里中兒歌之,由是盛于貞元、元和之間。禹
錫曰:“‘竹枝‘,巴歈也。巴兒聯歌,吹短笛、擊鼓以赴節。歌者揚袂睢舞,
其音協黃鐘羽。末如吳聲,含思宛轉,有淇濮之艷焉。”
與劉禹錫《竹枝》自序多有不和,然而“‘竹枝’本出于巴渝”的說法是準確的。《劉夢得文集》卷九載劉禹錫原作:
竹枝詞九首并引
四方之歌,異音而同樂。歲正月,余來建平,里中兒聯歌竹枝,吹短笛,
擊鼓以赴節。歌者揚袂睢舞,以曲多為貴。聆其音,中黃鐘之羽,卒章激訐如吳聲。雖傖儜不可分,而含思婉轉,有《淇澳》之艷音。昔屈原居沅、湘間,其民迎神,詞多鄙陋,乃為作《九歌》。到于今,荊楚歌舞之。故余亦作《竹枝》九篇,俾善歌者飏之。附于末。后之聆“巴歈”,知變風之自焉。
白帝城頭春草生,白鹽山下蜀江清。南人上來歌一曲,北人莫上動鄉情。
山桃紅花滿上頭,蜀江春水拍山流。花紅易衰似郎意,水流無限似儂愁。
江上朱樓新雨晴,瀼西春水縠紋生。橋東橋西好楊柳,人來人去唱歌行。
日出三竿春霧消,江頭蜀客駐蘭橈。憑寄狂夫書一紙,家住成都萬里橋。
兩岸山花似雪開,家家春酒滿銀杯。昭君坊中多女伴,永安宮外踏青來。
城西門前滟滪堆,年年波浪不能摧。懊惱人心不如石,少時東去復西來。
瞿塘嘈嘈十二灘,人言道路古來難。長恨人心不如水,等閑平地起波瀾。
巫峽蒼蒼煙雨時,清猿啼在最高枝。箇里愁人腸自斷,由來不是此聲悲。
山上層層桃李花,云間煙火是人家。銀釧金釵來負水,長刀短笠去燒畬。
據卞孝萱《劉禹錫年譜》,“歲正月”,在穆宗長慶四年甲辰,公元824年。建平,南朝郡名,治所稱巫縣,隋唐時已改稱巫山。
劉禹錫又有《竹枝詞二首》:
楊柳青青將水平,聞郎江上唱歌聲。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還有晴。
楚水巴山江雨多,巴人能唱本鄉歌。今朝北客思歸去,回入紇那披綠羅。《劉夢得文集》卷九“道是無晴還有晴”,《全唐詩》卷三六五作“道是無情還有情”。
所謂“巴人能唱本鄉歌”,正說明了“竹枝”原本出自三峽地區的事實。
《全唐詩》卷二八及卷二六七載有顧況《竹枝曲》:
帝子蒼梧不復歸,洞庭葉下荊云飛。巴人夜唱竹枝后,腸斷曉猿聲漸稀。
“巴人夜唱竹枝后,腸斷曉猿聲漸稀”一句,也說“竹枝”為“巴人”所習唱。
據任半塘先生《竹枝考》,顧況為肅宗至德(公元756年)進士,所作較劉禹錫之九篇約早70年。
顧況《竹枝曲》,是我們現在所能夠看到的最早的“竹枝”。
《樂府詩集》卷八一《近代曲辭》收錄的唐代“竹枝”,又有白居易《竹枝》四首:
瞿唐峽口冷煙低,白帝城頭月向西。唱到竹枝聲咽處,寒猿晴鳥一時啼。
竹枝苦怨怨何人,夜靜山空歇又聞。蠻兒巴女齊聲唱,愁殺江樓病使君。
巴東船舫上巴西,波面風生雨腳齊。水蓼冷花紅簇簇,江蘺濕葉碧萋萋。
江畔誰人唱竹枝,前聲斷咽后聲遲。怪來調苦緣詞苦,多是通州司馬詩。
其中“瞿唐峽口”、“白帝城頭”、“蠻兒巴女”、“巴東”“巴西”諸句,也說明了這種民歌形式的源起,使得“竹枝”已經成為代表三峽地區風土人情的一種文化符號。
杜甫《奉寄李十五秘書二首》:“避暑云安縣,秋風早下來。暫留魚復浦,同過楚王臺。猿鳥千崖窄,江湖萬里開。竹枝歌未好,畫舸莫遲回。”杜詩中僅此一處提到“竹枝歌”。宋人黃庭堅《跋劉夢得竹枝歌》寫道:“劉夢得《竹枝歌》九章,詞意高妙,元和間誠可以獨步,道風俗而不俚,追古昔而不愧,比之杜子美《夔州歌》,所謂同工而異曲也。” 清人翁方綱《石洲詩話》卷五也說,“‘竹枝’本近鄙俚。杜公雖無‘竹枝’,而《夔州歌》之類,即其開端。”任半塘先生《竹枝考》指出:杜甫《夔州歌》與劉氏《竹枝》相近者二首:
瀼東瀼西一萬家,江北江南冬春花。背飛鶴子遺瓊蕊,相趁鳧雛入蔣牙。
東屯稻畦一百頃,北有澗水通青苗。晴浴狎鷗分處處,雨隨神女下朝朝。
其格調確實近于“竹枝”。“瀼東瀼西”所謂“瀼”,正是三峽地區所稱入江山溪水。 明人李東陽《懷麓堂詩話》又有這樣的評論:“杜子美《漫興》諸絕句有古‘竹枝’意,跌宕奇古,超出詩人徑蹊。”夏承燾先生《論杜甫入蜀以后的絕句》也有相接近的論點:“蜀中是《竹枝詞》的發源地。唐人劉禹錫、白居易以及《花間集》里各家的《竹枝曲》,都用四川民歌聲調。”“杜甫這些不調字聲的絕句 ,是否即用四川《竹枝》那種‘激訐’‘傖儜’的聲調,他自己沒有說明,我們不能臆測。但我們看宋人注杜詩,舉出他用‘蜀中語’相當多,如‘上番’、‘禁當’、‘長年’等等,都是(見郭知達《九家注杜詩》引趙注)。他四十八歲入蜀,五十七歲離蜀,在四川前后住了十年。他所說:‘萬里巴渝曲,三年實飽聞。’(《暮春題瀼西新賃草屋五首》之二)還是前半期的話。他詩中既用了許多四川方言,則以蜀中民歌聲調作絕句,自然不是不可能的事(《竹枝》、絕句,體式相同,皆七言四句)。”
在《樂府詩集》卷八一《近代曲辭》中,又有李涉《竹枝》四首:
荊門灘急水潺潺,兩岸猿啼煙滿山。渡頭年少應官去,月落西陵望不還。
巫峽云開神女祠,綠潭紅樹影參差。下牢戍口初相問,無義灘頭剩別離。
石壁千重樹萬重,白云斜掩碧芙蓉。昭君溪上年年月,獨自嬋娟色最濃。
十二峰頭月欲低,空濛江上子規啼。孤舟一夜東歸客,泣向春風憶建溪。
所謂“荊門”、“西陵”、“巫峽”、“昭君溪”、“十二峰”等,也說明作者是借三峽民歌的文體,來抒發三峽行旅的感受。
一并為《樂府詩集》編纂者所采錄的,還有晚唐詩人孫光憲的《竹枝》二首:
門前春水白蘋花,岸上無人小艇斜。商女經過江欲暮,散拋殘食飼神鴉。
亂繩千結絆人深,越羅萬丈表長尋。楊柳在身垂意緒,藕花落盡見蓮心。
“亂繩千結”,《五代詩話》作“亂繩寸結”。又孫光憲此作,《全唐詩》卷七六三及卷八九七收錄。據說“唐人樂府,元用律絕等詩雜和聲歌之,其并和聲作實字,長短其句以就曲拍者,為填詞。”《全唐詩》卷八九七即將孫光憲《竹枝》歸入詞類,作:
門前春水竹枝白蘋花女兒,岸上無人竹枝小艇斜女兒。商女經過竹枝江欲暮女兒, 散拋殘食竹枝飼神鴉女兒。
亂繩千結竹枝絆人深女兒,越羅萬丈竹枝表長尋女兒。楊柳在身竹枝垂意緒女兒, 藕花落盡竹枝見蓮心女兒。
《全唐詩》卷八九一又有皇甫松《竹枝》:
竹枝一名巴渝辭
檳榔花發竹枝鷓鴣啼女兒,雄飛煙瘴竹枝雌亦飛女兒。
木棉花盡竹枝荔支垂女兒,千花萬花竹枝待郎歸女兒。
芙蓉并蒂竹枝一心連女兒,花侵槅子竹枝眼應穿女兒。
筵中蠟燭竹枝淚珠紅女兒,合歡桃核竹枝兩人同女兒。
斜江風起竹枝動橫波女兒,劈開蓮子竹枝苦心多女兒。
山頭桃花竹枝谷底杏女兒,兩花窈窕竹枝遙相映女兒。
劉毓盤《詞史》以為“無名氏《女兒子》二首,即唐人《竹枝詞》所本。”“皇甫松仿此體于句中疊用‘竹枝’‘女兒’,為歌時群相隨和之聲。”所說《女兒子》,見《樂府詩集》卷四九《清商曲辭六》:
巴東三峽猿鳴悲,夜鳴三聲淚沾衣。
我欲上蜀蜀水難,蹋蹀珂頭腰環環。
王運熙《六朝樂府與民歌》也寫道:“《女兒子》現存二首,首篇云:‘巴東三峽猿鳴悲,夜鳴三聲淚沾衣!’蓋原為巴東的歌謠,其后被演為樂曲的。唐皇甫松有《竹枝詞》六首,均以‘竹枝’‘女兒’為和聲。”“《竹枝詞》一名《巴渝詞》,與《巴東謠》產地相同。皇甫松《竹枝詞》的和聲,必定淵源于《女兒子》無疑。”任半塘《竹枝考》以為“必定”“無疑”一說“太過”。然而,作為推想,二者有“淵源”關系的意見是有一定道理的。我們還應當指出的是,從“巴東三峽猿鳴悲,夜鳴三聲淚沾衣”的內容風格分析,似乎也可以看作三峽“竹枝”的先聲。
唐人尉遲偓《中朝故事》說,劉瞻僖宗朝為相,因罪出守荊南,舍人李庾行誥詞,駁責太甚,幾遇害。懿宗朝,劉瞻復用,行至湖南,李庾方典郡,出迎于江次竹牌亭,置酒。劉瞻唱《竹枝詞》贈李庾:“躡履過溝竹枝恨渠深女兒。”也記錄了“竹枝”的和聲。
“竹枝”的發現,是文學史上的一件大事。馬穉青《〈竹枝詞〉研究》寫道:“《竹枝》先本巴渝俚音,夷歌番舞,絕少人注意及之。殆劉、白出,具正法眼,始見其含思宛轉,有《淇澳》之艷,乃從而傳寫之,擬制之,于是新詞幾曲,光芒大白,于文學史上另辟境界,其功績誠不可沒焉。”任半塘《竹枝考》也寫道:“劉氏詩序備述建平《竹枝》聲樂,確為創舉。自來民間俚藝,受文人重視如此者,史無二例。”“論民間聲詩樂藝之蘊藏,僅從百五十四調求之,已極豐富。使一一皆如建平《竹枝》遇于劉氏者各得其遇,則我民族樂舞在歷史上所激發之光彩,將燎燭益高,啟迪益遠!且無論聲詩以外者矣。”這樣說來,唐代三峽“竹枝”經劉、白等有識者的“傳寫”“擬制”終于面世,實在可以稱作偉大的文化發現。而所謂“建平《竹枝》遇于劉氏”一事,并不是偶然的。其所以發生,自有三峽地域文化的特殊風格和特殊魅力在起作用。而我們對于唐代交通地理的文化意義,也可以因此得到新的認識。
三峽的交通地位與三峽“竹枝”的流布
“竹枝”在中唐以后,逐漸于詩人作品中所屢見。這表明,源起于三峽的民間野唱,已經得到當時的主要文化階層的重視,已經對于當時的主體文化形式發生了影響。例如:
李益《送人南歸》:“人言下江疾,君道下江遲。五月江路惡,南風驚浪時。應知近家喜,還有異鄉悲。無奈孤舟夕,山歌聞竹枝。”
劉商《秋夜聽嚴紳巴童唱竹枝歌》:“巴人遠從荊山客,回首荊山楚云隔。思歸夜唱竹枝歌,庭槐葉落秋風多。曲中歷歷敘鄉土,鄉思綿綿楚詞古。身騎吳牛不畏虎,手提蓑笠欺風雨。猿啼日暮江岸邊,綠蕪連山水連天。來時十三今十五,一成新衣已再補。鴻雁南飛報鄰伍,在家歡樂辭家苦。天晴露白鐘漏遲,淚痕滿面看竹枝。曲終寒竹風裊裊,西方落日東方曉。”
武元衡《送李正字之蜀》:“已獻甘泉賦,仍登片玉科。漢官新組綬,蜀國舊煙蘿。劍壁秋云斷,巴江夜月多。無窮別離思,遙寄竹枝歌。”
張籍《送枝江劉明府》:“老著青衫為楚宰,平生志業有誰知。家僮從去愁行遠,縣吏迎來怪到遲。定訪玉泉幽院宿,應過碧澗早茶時。向南漸漸云山好,一路唯聞唱竹枝。”
于鵠《巴女謠》:“巴女騎牛唱竹枝,藕絲菱葉傍江時。不愁日暮還家錯,記得芭蕉出槿籬。”
劉禹錫和白居易都有曾經在三峽地區生活的經歷,于是其詩作中屢屢說到“竹枝”。例如,劉禹錫的詩作中有:
山城蒼蒼夜寂寂,水月逶迤繞城白。蕩槳巴童歌竹枝,連檣估客吹羌笛。 (《洞庭秋月行》)
江南江北望煙波,入夜行人相應歌。桃葉傳情竹枝怨,水流無限月明多。 (《堤上行三首》之二)
白居易的詩作中也可見:
黍香酒初熟,菊暖花未開。閑聽竹枝曲,淺酌茱萸杯。去年重陽日,漂泊湓城隈,今歲重陽日,蕭條巴子臺。旅鬢尋已白,鄉書久不來。臨觴一搔首, 座客亦裴回。(《九日登巴臺》)
亥市魚鹽聚,神林鼓笛鳴。壺漿椒葉氣,歌曲竹枝聲。(《江州赴忠州至江陵已來舟中示舍弟五十韻》)
巴童巫女竹枝歌,懊惱何人怨咽多。暫聽遣君猶悵望,長聞教我復如何。 (《聽竹枝贈李侍御》)
蕃草席鋪楓葉岸,竹枝歌送菊花杯。明年尚作南賓守,或可重陽更一來。 (《九日題涂溪》)
北客勞相訪,東樓為一開。褰簾待月出,把火看潮來。艷唱竹枝曲,香傳蓮子杯。寒天殊未曉,歸騎且遲回。(《郡樓夜宴留客》)
其他說到“竹枝”的詩作,還有:
溫庭筠《西江貽釣叟騫生》:“晴江如鏡月如鉤,泛滟蒼茫送客愁。夜淚潛生竹枝曲,春潮遙木蘭舟。”
方干《贈趙崇侍御》:“卻教鸚鵡呼桃葉,便遣嬋娟唱竹枝。閑話篇章停燭久,醉迷歌舞出花遲。”
方干《蜀中》:“游子去游多不歸,春風酒味勝余時。閑來卻伴巴兒醉,荳蔻
花邊唱竹枝。”
鄭谷《渠江旅思》:“故楚春田廢,窮巴瘴雨多。引人鄉淚盡,夜夜竹枝歌。”
王周《再經秭歸二首》之二:“秭歸城邑昔曾過,舊識無人奈老何。獨有凄清難改處,月明聞唱竹枝歌。”
蔣吉《聞歌竹枝》:“巡堤聽唱竹枝詞,正是月高風靜時。獨向東南人不會,弟兄俱在楚江湄。”
白居易《曲江感秋二首》之一于51歲時感嘆“昔壯今衰”,“人生多故”,有“夜聽竹枝愁,秋看滟堆沒”句,說明他在三峽地區與“竹枝”相共的歲月,在人生記憶中的深刻痕跡。
他的《江樓偶宴贈同座》詩中所謂“望湖憑檻久,待月放杯遲;江果嘗盧橘,山歌聽竹枝”,所描寫的已經不是三峽風物,反映“竹枝”已經傳布到其他地區。又如《聽蘆管》:
幽咽新蘆管,凄涼古竹枝。似臨猿峽唱,疑在雁門吹。調為高多切,聲緣小乍遲。粗豪嫌觱篥,細妙勝參差。云水巴南客,風沙隴上兒。屈原收淚夜,蘇武斷腸時。仰秣胡駒聽,驚棲越鳥知。何言胡越異,聞此一同悲。
說到“竹枝”的普及,使得無論南北之別,胡越之異,都同樣受到這種藝術形式的感染。
“竹枝”從三峽地區首先傳布到楚地。
顧況《早春思歸有唱竹枝歌者坐中下淚》:“渺渺春生楚水波,楚人齊唱竹枝歌。與君皆是思歸客,拭淚看花奈老何。”
李商隱《河陽詩》:“綠繡笙囊不見人,一口紅霞夜深嚼。幽蘭泣露新香死,畫圖淺縹松溪水。楚絲微覺竹枝高,半曲新辭寫緜紙。巴西夜市紅守宮,后房點唇斑斑紅。堤南渴雁自飛久,蘆花一夜吹西風。”
劉禹錫《陽山廟觀賽神》:“漢家都尉舊征蠻,血食如今配此山。曲蓋幽深蒼檜下,洞簫愁絕翠屏間。荊巫脈脈傳神語,野老娑娑起醉顏。日落風生廟門外,幾人連蹋竹歌還。”《全唐詩》卷三五九題注:“在朗州。”“竹歌”,也就是“竹枝歌”。
又劉禹錫《插田歌并引》說到連州田間民歌有類似“竹枝”的風格:
插田歌并引
連州城下,俯接村墟,偶登郡樓,適有所感。遂書其事為俚歌,以俟采詩者。
岡頭花草齊,燕子東西飛。田塍望如線,白水光參差。農婦白紵裙,農夫綠蓑衣。齊唱田中歌,嚶儜如竹枝。但聞怨響音,不辨俚語詞。時時一大笑,此必相嘲嗤。……
連州,治所在今廣東連縣。
殷堯藩《送沈亞之尉南康》:“行邁南康路,客心離怨多。暮煙葵葉屋,秋月竹枝歌。”南康,即今江西南康。
“竹枝”流入吳地的反映,有張籍《江南行》:“江南人家多橘樹,吳姬舟上織白苧。土地卑濕饒蟲蛇,連木為牌入江住。”“長干午日沽春酒,高高酒旗懸江口。娼樓兩岸臨水柵,夜唱竹枝留北客。”又杜牧《見劉秀才與池州妓別》:“遠風南浦萬重波,未似生離別恨多。楚管能吹柳花怨,吳姬爭唱竹枝歌。”
三峽“竹枝”對其他地區的影響,主要是通過水路交通實現的。沿江上行波及蜀地乃至所謂“夜郎諸夷”的情形,前引諸例已經可以說明。
孟郊《教坊歌兒》:“十歲小小兒,能歌得朝天。六十孤老人,能詩獨臨川。去年西京寺,眾伶集講筵。能嘶竹枝詞,供養繩床禪。能詩不如歌,悵望三百篇。”任半塘《竹枝考》所指出“竹枝”“從露天踏歌,移向華筵獨唱”的變化,可以得到體現。“楚絲微覺竹枝高,半曲新辭寫緜紙”,“吳姬爭唱竹枝歌”,“夜唱竹枝留北客”等,也可以作為例證。其實,孟郊發出所謂文人“能詩不如歌”的悵嘆,雖然有提高典雅文化之地位的積極愿望,但是“能詩”與“能歌”的對立,就“竹枝”來說,則似乎并不是絕對的。前引劉瞻唱《竹枝詞》送李庾的故事之外,又有劉禹錫能唱“竹枝”的傳說最為典型。白居易《憶夢得》序文說:“夢得能唱‘竹枝’,聽者愁絕。”詩中又有“幾時紅燭下,聞唱竹枝歌”句。可見,三峽“竹枝”以其特殊的魅力,曾經形成了多方位的文化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