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女性文學與酒文化
徐燕婷
[摘 要]宋代女性文學與酒文化的聯系得益于飲酒這一傳統在宋代的延續與普及,以及一定的社會背景、時代風尚,男性文化也同樣促使女性文學與酒交結。同時宋代女性寫酒之文也承載了女性的生命、靈魂與情感,于是便呈現出悲情、真情,也突顯理想和現實。
[關鍵詞]酒 女性文學 宿緣 悲情
宋代女性文學達到了一個從未有過的繁盛時期,蔚為大觀的女性作家群,數量頗豐的詩詞文佳作,使得宋代成其為文學創作的輝煌時期。尤其引人注目的是,此時的女性文學與酒有了千絲萬縷的聯系。據不完全統計,宋代女性文學中寫酒的就有百來首,如此較大規模地與酒牽扯,卻是有史以來第一次,寫作的主體尤以青樓藝妓、閨閣女性和宮廷婦女為多。那么是何原因促使酒走近廣大女性并承載起宋代女性的美麗傾訴,是何原因使酒與宋代女性文學水乳交融、渾然一體,開放一朵藝術奇葩?
一、宋代女性文學與酒宿緣
所謂“一代有一代之文學”,宋代女性文學與酒文化的聯系得益于宋代這個特殊的歷史氛圍,一定的時代背景、社會風尚和男性文化造就了宋代女性文學,也使酒這一華夏民族綿延不絕的飲品成其作品中一道美麗而憂愁的風景線。
眾所周知,酒在中國有著相當的歷史,并承載了古往今來無數文人的情感。而宋代經濟的繁榮和特殊的飲酒風氣,也使得酒成為上至帝王下到平民百姓的飲品。在這種機緣巧合下,女性與酒有了充分接觸的機會。關于酒的歷史,據載:
公元前21世紀建立的夏王朝各代統治者大都喜歡飲酒……尤其夏朝末代帝王桀,每天只知和宮女、侏儒等喝酒玩樂……周武王滅商建立了周王朝。西周的統治者以商紂王酗酒亡國之事為戒,開始實行酒禁政策……當歷史進入春秋戰國時,祭祀、會盟用酒和各階層人們飲酒的禮儀規格與限制越來越松……兩漢施行酒禁政策……雖說漢代統治者一再下令禁酒,但是遠比不上秦代嚴格。……魏晉南北朝……人們對酒產生了特殊的興趣。雖說時有酒禁,但是總起來看是放縱飲酒的……隋唐的統一,農業的持續發展,為釀酒業的發展打下了基礎……唐代各階層人們均喜歡飲酒。 [1] (P6-18)
及至宋代,內憂外患,宋人不再具有唐代人的豪情壯志,他們轉而在酒色之鄉尋求安慰,及時行樂。于是統治者“對酒采取暗中鼓勵的政策,借以多征收酒稅以充實國庫,所以宋代酒禁是松弛的……除了官僚士大夫外,市民飲酒之風也興盛起來,各種酒肆在全國城鄉普遍設立。” [1](P27)宋代人也頗懂享受,酒的品種也甚繁多,據《西湖老人繁勝錄》記載的酒名就有玉練槌、思春堂等二十七種。另外,宋代又是一個文化充分發展的時代,宋代的統治者重文輕武,也客觀上使得文化發展,為了避禍,人們紛紛轉向案頭。于是宋代出現了一大批著名的文人,如歐陽修、蘇軾、柳永等,一大批優秀的作品隨之出現。酒也成為士大夫所關照的對象,成為其文學中一個屢見不鮮的意象。在這樣的時代,耳濡目染,女性便與酒逐漸走在了一起。女性文學與酒的結合也是自然而然的了。
其次,宋代的禮教未如后世嚴苛,婦女的束縛尚未達到令人窒息的地步,這也從另一個方面給女性文學與酒的結合提供了客觀條件。應該說有宋一代,程朱理學的壓抑遠沒有如明清時那般嚴厲。尤其在婚姻上程朱理學的影響還未登峰造極,婦女也“并不完全被社會杜絕于所謂的公共領域之外。” [2](P272)在特定的日子,她們還能參加一些社會活動,甚至在重大的節日里逛街、飲酒。《東京夢華錄》卷六記載:正月一日年節,開封府放關撲三日……向晚,貴家婦女縱賞關賭,入場觀看,入市店飲宴,慣習成風,不相笑訝。至寒食冬至三日亦如此。小民雖貧者,亦須新潔衣服,把酒相酬爾。 [4](P36)
又如《歷代詞話》卷六記載:宣和間,上元張燈,許士女縱觀,各賜酒一杯。一女子竊所飲金杯,衛士見之,押至御前。女誦《鷓鴣天》云:“月滿蓬壺燦爛燈。與郎攜手至端門。貪看鶴陣笙歌舉,不覺鴛鴦失卻群。 天漸曉,感皇恩。傳宣賜酒飲杯巡。歸家恐被翁姑責,竊取金杯作照憑。”徽宗大喜,以金杯賜之,令衛士送歸。 [5](P1208)
可見,女性飲酒在當時也是很自然的事,甚至得到統治者的默認,這樣酒便自然而然地走進女性的生活中,并發而為文。當然這有一個前提,女子必須有一定的學養。而宋代,“女子無才便是德”的觀念尚未形成,所以女子能文并不是件可恥或離經叛道的事。相反,宋代很有一些女作家及其作品傳世,如魏夫人、李清照、朱淑真等。對于宋代女性,家庭熏陶、社會影響培養了作家的創作素質。一些仕宦人家的閨秀從小就有學習文化的機會,受到父母良好的文化教養與熏陶……有的女子家庭不能教以文化,便拜名家為師……一些出身貧賤的下層女子,她們從小沒有學習文化的條件,長大后,受到社會環境的影響。如一些青樓女子出入歌樓酒肆,與士子文人交往,學習與吟唱名家詩詞,應對達官貴人,久而久之,她們亦能詩詞…… [6](P6)
由此可見,女性擁有一定受教育的權利,而這種文學素養也使得其能拿起筆,將自己的喜怒哀樂形諸筆端,作為生活中的酒,自然也成了其筆下的表現物。
再次,男性的好尚和文學上的追捧、唱和是促使女性文學與酒結合的又一重動力。在封建社會,男性的好尚自然成為女子努力的方向。如在歌館酒樓,青樓女子為了賺得纏頭,努力使自己多才多藝,以吸引男性目光。如《能改齋漫錄》云:西湖有一卒,閑唱少游《滿庭芳》,誤舉“畫角聲斷斜陽”。琴操在側云:“‘譙門’,非‘斜陽’也。”卒因戲曰:“爾可改韻否?”琴操即改作“陽”字韻。東坡聞而賞之。[7](P539)后東坡到西湖做官,常叫琴操把酒,作詩詞唱和。可見,青樓女子才能的高低對其生涯有重大的影響。同時,作為青樓這一特殊的地方,所進行的一切必在觥籌交錯中進行。而在酒精的刺激下,一切就更顯得美妙。于是,作為酬唱,酒便很容易作為人們應景之作的對象。而宋代男性的姬妾為了贏得夫君的寵幸也同樣注意培養自己的文學造詣,而她們又往往要侍宴,與酒更是不可分割。《苕溪漁隱叢話》云:“陸敦禮藻有侍兒名美奴,善綴詞,出侑樽俎,每丐韻于座客,頃刻成章。”[8](P1004)而男性也以女子聰慧而欣喜,并與之唱和,那么酒自然在女性文學中流淌,而女性文學也因此得到不斷提升。女性也借由此來表達女性的內心世界,以期得到賞識、認可與心靈相通,并得到心靈的慰藉。或者說男性和女性一起在酒的沉醉中暫時得到了解脫、溝通與心靈相吸。所有這些,使得女性詩酒人生得以成為可能觀。
二、酒文化的現實內涵與審美意蘊
女性文學與酒的宿緣使得其在精神世界暢快地遨游,其作品印刻生命的痕跡,流瀉一腔情思,無論相思離別還是感傷自悼,都呈現了真實而美麗的女性的生命之重!
(一)悲劇與豪情的交鋒
盡管宋代對婦女的束縛未達到登峰造極的地步,但女性依然是被壓迫與受欺凌的一個群體。盡管陳朱理學對女性的壓抑未如后世那么深重,但畢竟較之前代已有了深入,宋代以后,
男子以娶二婚婦為恥,從一而終成為社會對女性的最嚴酷的要求。在這樣的情況下,女子再嫁之路已絕;被休已經意味著生路的斷絕。 [9](P97)
宋代女性對婚姻的依附性增強,從某種程度上而言,是女性地位的沉淪。尤其到了宋后期,女性的步履越來越艱難。同時宋代又是女性意識覺醒的時代。許多女性紛紛拿起筆,將自己的思想形諸筆端,并有不少女性作品傳世便是最好的明證。在愛情上,宋代女性追求的即是與所傾心的男子溝通,兩情相悅。而事實上,這種平等的可能性是很小的,而現實的束縛卻是越來越嚴重,禮教的枷鎖也越來越深重,于是靈魂的覺醒、渴望與黑暗、殘酷的現實構成了矛盾,造成了悲劇的色彩。但是女子并不甘就此罷休,相反,她們找到了一種可以略微找到原始豪邁的東西,那即是酒。在酒精的作用下,她們能夠暫時忘卻自身的處境,尋回失去的自尊,取得與男子同悅的心境和一種豪邁的情緒。如宋代青樓女子,與其說是在酒中沉淪,還不如說是在酒中找了一種自我與自信,找到了一種不同于唯唯諾諾的豪情。盡管這些情緒的獲得只是暫時的。如蘇瓊的詞作《西江月》:
韓愈文章蓋世,謝安情性風流。良辰美景在西樓,敢勸一卮芳酒。 記得南宮高第,弟兄爭占鰲頭。金爐玉殿瑞煙浮,高占甲科第九。
此詞咋一看來,頗有男子之氣。《復齋漫錄》說:
蘇瓊行第九,蔡元長道過蘇州,太守召飲。元長聞瓊能詞,因命即席為之。乞韻,以“九”字。作《西江月》云云。蓋元長奏名第九也。 [10](P1016)
蓋以為此詞乃蘇瓊即席應命之作,有奉承之意。然愚以為,此詞也道出了女子心中能如男子般“獨占鰲頭”、“高占甲科”的美好憧憬,也表現其有如男性的一腔豪情與壯志,當然這一切在現實中是不可能實現的。現實中的女子依然只能成為男性的玩物。然正因為它的不可實現性,也使得這種豪邁變成一種悲劇意味,味之令人心酸不已。而其所進一杯芳酒,也尤其使人酸澀。
(二)悲情與真情的纏綿
既然酒成為女性生活的一部分,女性于是借酒以期來達到與所心儀的男子進行心靈的對話,尋覓真情與真愛。有宋一代,著名詞人李清照可謂是較為幸運的一個(就前期而言),她找到了志趣相投的丈夫著名的金石專家趙明誠,兩人伉儷情深,相得益彰,清照對丈夫的事業也頗為支持,《金石錄后序》中真實記載了兩人的恩愛生活。然即使如此,清照也免不了有落寞與哀傷之事,丈夫遠游,清照飽受相思之苦,于是便以酒來解憂,然舉杯消愁愁更愁,如《鳳凰臺上憶吹簫》中 “多少事、欲說還休。新來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清照將一己之相思在酒中述說,一腔真情流露無疑,而愛到深處情更濃,這一杯酒也尤其甘醇與有一絲絲的苦澀。兩人以文章來往,彼此傳遞心意,對于李清照來說,是一次次美麗又苦澀的心靈溝通的經歷。于是丈夫不在身邊時的那一杯苦酒,醞釀出了文學史上芬芳的篇章。然而像李清照那樣能得到幸福愛情的畢竟在封建社會是少之又少的。更多的女性付出的真情換來的是哀怨與孤獨,于是她們心中的一杯酒竟是如此苦澀與不堪下咽。如戴復古妻詞作《祝英臺近》:
惜多才,憐薄命,無計可留汝。揉碎花箋,忍寫斷腸句。道傍楊柳依依,千絲萬縷,抵不住、一分愁緒。 如何訴?便教緣盡今生,此身以輕許。捉月盟言,不是夢中語。后回君若重來,不相忘處,把杯酒、澆奴墳土。 [11](P377)
這里的一杯酒竟成了祭奠自己、澆奴墳土的酒,女子對丈夫的真情得到的卻是一命歸西。《輟耕錄》記載:
戴石屏流寓江右,武寧有富家翁,愛其才,以女妻之。居二三年,忽欲作歸計,妻問其故,告以曾娶妻。妻白之父,父怒,妻宛曲解釋,盡以奩具贈之,仍餞以詞。石屏既別,遂赴水死。 [12](P1003)
既已被棄,婦女還盡將自己所有贈之,并為了愛情而赴水死去,而其索要的,卻僅是丈夫重來后一杯祭奠之酒,其情之切讀之讓人凄然!男人的正室若此,更何況那些出賣笑顏與肉軀的青樓女子。于是這一杯酒中總有著無盡的悲傷,悲則悲矣,真情猶在。中國的女性便將悲與情融注酒中,彈響人生絕唱!
(三)現實與理想的背馳
宋代女性那一杯苦酒里,更是理想遠去后的痛苦與無奈。她們找尋年少青春,驀然回首卻發已斑白;她們渴求幸福生活,卻只能在平庸與痛苦中虛度余生。如前所說,李清照的前期生活是比較志得圓滿的,但是,如果說前期的生活還是比較接近其理想的話,那么經歷了金兵南下,北宋覆亡,丈夫病死的重大變故后,此時的李清照,用酒來澆注的是無窮無盡的愁緒和一個與理想相去甚遠的悲慘的心靈世界。如《行香子》里“酒醒時往事愁腸”,此時的李清照只有沉醉酒中才能忘卻暫時的煩惱,但酒終究有醒的時候,醒來卻是滿目蒼涼。這一杯酒傾注在作品中,現出一個“愁”與“哀”的世界。另一個詞人朱淑真,“她自幼聰慧,才色兼備,不幸嫁與一位志趣不投、才學短淺的庸官為妻,郁郁寡歡,抱恨而終。” [13](P291)她的作品,“詩多嗟怨,名《斷腸集》”, [14](P200)其詞如《月華清》:
雪壓庭春,香浮花月,攬衣還怯單薄。欹枕裴回,又聽一聲乾鵲。粉淚共、宿雨闌干,清夢與、寒云寂寞。除卻。是江梅曾許,詩人吟作。 長恨曉風漂泊。且莫遣香肌,瘦減如削。深杏夭桃,端的為誰零落。況天氣、妝點清明,對美景、不妨行樂。拌著。向花時取,一杯獨酌。
作為一個才女,她本對生活充滿美好的期望,無奈錯嫁庸人,于是黃昏獨酌,淚與酒齊下肚。酒也使其詞作更顯生活的失意。現實的生活沒有知己,現實的春色又不久駐,唯有借酒,暫時對美景行樂。“大抵佳人命薄,自古而然,斷腸獨斯人哉。” [15](P361)于是酒在傾瀉宋代女性情感的失意而外成就了另一種悲情,即理想遠去,現實失意。由此,酒也使得女性的詞作不僅纖細,更覺愴然!
一杯酒,一曲新詞,一點心緒,一個靈魂。酒融入了宋代女性的生活,女性的文學也因酒而境界廣大。酒使得苦難的女性找到了暫時脫離苦海的醉鄉,女性的文學也因酒而呈現了一種悲壯。也許正因此,女性文學也在男性統治的社會中擁有了一席之地。而數量眾多的女性寫酒之文的涌現,不僅展現了宋代女性的心靈之旅,也使得整個時代的文學往前推進,并對后來的文學產生了不小的影響。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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