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晉南北朝多元文化的交匯與文學理論高峰的形成
曹順慶
漢族自形成之日起,便與周邊的民族不斷地發生碰撞和沖突、交流與融合。漢族與周邊民族大至形成了以南北沖突為主,東西交流為輔的基本格局。所謂南北沖突,主要是指漢族與北方匈奴、鮮卑、氐、羌、契丹、女真、蒙、滿等民族的沖突和戰爭以及民族大融合;漢族與南方的楚、巴蜀、滇、越等地區的其它民族雖亦有不少的沖突,但不及北方之劇烈。所謂東西交流,主要指漢族與西方的印度等國和諸民族的經濟文化交流,其中以玄奘西行取經、佛教東傳為主線;東邊則指與日本、朝鮮等國和民族的經濟文化交流,其中以鑒真東渡和日本譴唐使來華為主線。漢族與周邊各國和各民族的文化交流,正是在一縱一橫兩條琴弦上奏出多元文化變奏曲,正是這一縱一橫兩條琴弦上多元文化碰撞和沖突、交流與融和交響樂中的旋律和樂章。
魏晉南北朝是中國文化史上閃爍奇光異彩的時代,中國文學理論高峰的形成,尤其是“體大慮周”文學理論著作《文心雕龍》的產生,往往令人贊嘆不已。但贊嘆之余,人們常常會追問,為什么一個戰亂頻仍,腥風血雨的時代,卻恰恰成為中國“美的成就最高”(宗白華語)的時期?甚至成為整個世界古代文論的一個成果卓著的時代?這個問題富於挑戰性,學者們可以從不同的角度切入這一問題。
在中國歷史上,曾有過若干次大的民族融合過程。其中魏晉南北朝是民族沖突最劇烈的時代之一,北方的鮮卑、氐、羌諸民族甚至長期占領中原,建朝立國:公元304年,匈奴族劉淵建立政權,316年滅西晉,國號趙,史稱前趙;329年羯族政權滅前趙,建立後趙,曾領有今陜西、河南、河北、山東、山西以及江蘇、安徽、甘肅、遼寧的一部。357年氐族建立的前秦曾一度統一中國北方;386年,鮮卑族建立北魏,439年統一北方,領有廣闊的疆域:北至蒙古高原,西至新疆東部,東北至遼西,南至淮河,與南方漢族政權相對峙,共歷十七帝,一百七十多年。自西晉滅亡到隋統一這二百多年中,北方各民族與漢族的沖突和戰爭,演成了多少慘烈的悲劇!鑄就了多少康慨詠歌:祖狄北伐,中流擊楫;淝水之戰,草木皆兵;侯景之亂,滿目瘡痍……。北方各民族與漢族的劇烈沖突,又引起了漢族與南方各民族的沖突與融合?!霸谶@期間,漢族的地主政權偏安到南方,把北中國的人民完全丟給敵人。在外族統治,燒殺恐怖下的漢族人民,也紛紛向長江和珠江流域逃亡,如‘永嘉之亂’,‘胡人’殺‘晉人’不下數十萬,‘中州士女’避亂南遷者十居六七,號曰‘渡江’;……由於民族的移徙,東南的東甌、楊甌、百越,四川的〖CX2〗〖SX(B-*6〗〖HT7,4”〗宗〖〗目〖SX)〗〖HT4”SS〗〖CX〗族,西南的苗族等等,便與帶著高度生產技術、高度文化去的漢人,發生了更頻繁的接觸;以後在爭奪自然條件或生存斗爭的過程中,他們或步步後退,或漸次成為‘漢蠻雜居’的狀態。”①然而,這最痛苦的時代,卻成為“美的成就最高的時代”。這世積亂離,風衰俗怨之世,卻恰恰是一個思想大解放,哲學思辯異常深刻活躍,文學藝術大踏步前進,文藝理論收獲最豐的時代。在文學上,小說的產生標志著新文體的誕生;五言詩的成熟,尤其是“聲病說”的提出,標志著中國近體格律詩的開端,堪稱“詩歌史上的壯舉”②;而以《文心雕龍》、《詩品》為代表的文藝理論的繁榮,甚至形成了一個空前的理論高峰!常常令學者們大惑不解的問題就在這里:為什么這戰亂頻仍,生民涂炭的時代,卻偏偏成為文化繁榮,文論昌盛之時?學者們就此曾做過多種探討,提出過許多看法,但很可惜的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因素被人們忽略了,即:這時期各民族的沖突與融合及其多元文化的相互交流(包括南北東西交流),這是促成這時期文化繁榮的一個重大因素。而中國文學理論的高峰,就恰恰產生在這各民族多元文化的碰撞和交流之中。
呂振羽先生指出:“由於這時期民族大同化和各民族關系交錯的結果,在漢族,從人種上的體質、面貌、生產技術、生活習慣,以至哲學、科學、文藝、宗教等方面,都加入了其他民族一些成分,有著不少的改變;同時,其他各民族在人種和文化內容上,也都或多或少地吸收了漢民族的一些成分?!豹蹍蜗壬谶@里所指出的漢民族在哲學、科學、文藝、宗教等方面他民族成分的加入,實質上就是跨民族的文化交流,在文學上則是不同民族的文學交流與影響。
如果說六朝是以民族沖突為主、融合為輔的話,那么隋唐,尤其是初盛唐時期則是以民族融合為主了。被北方各民族尊為“天可漢”的唐太宗李世民就是一個民族融合的典范:他的母親獨孤氏、妻子長孫氏都是鮮卑人。他說:“自古皆貴中華,賤夷狄,朕獨愛之如一,故其種族皆依朕如父母”④以下事實,便是唐代民族融合的顯著標志之一:唐代的不少名臣,皆非漢族。李懷仙等是漢化的“胡人”,阿史那杜爾、哥舒翰、契芯何力、樸固懷忠等是突厥人,李光弼、王武俊是漢化的契丹人,李懷光、高崇文等是漢化的抹褐人,高仙芝、王毛仲等是漢化的高麗人,史憲誠、李寶臣等是漢化的奚人,姜公輔等是漢化的安南人。不僅大臣如此,甚至唐大中二年進士李彥升也是阿拉伯人。受唐朝賜姓李氏的有印度人、安南人、阿拉伯人、狄太人、高麗人、突厥人、契丹人、回紇人、黨項人……等等。這種民族的大融合,必然對中國文化產生極大的影響。正如呂振羽先生所指出:“漢族同化了他民族的大量人口,吸收了他民族文化的許多新因素,豐富了人種和文化的內容,這不僅使唐朝文化表現了許多新型的東西,并替兩宋的哲學(理學)、科學和文藝預備了一些條件。另一方面,藏族、突厥族、高麗族、契丹族,以至南洋和蔥嶺四周各族,也都多少同化了一些漢人,受了漢族文化的不少影響。所以民族同化和文化交流是相互的。不過在這過程中,凡經過侵略和被侵略關系進行的,便都有許多血腥凄慘的內容。”⑤
呂振羽先生在這里已經明確指出,魏晉南北朝與唐朝文化所表現出的許多新型的特征與民族融合、民族文化交流密切相關。這確實是灼見!從兩晉南北朝到隋唐的統一,各民族劇烈沖突的刀光劍影給人們留下的是“白骨蔽平原,千里無雞鳴”的悲慘凄涼景象;然而人們卻偏偏沒有料到,民族大沖突的腥風血雨,有時恰恰滋潤著,催生著文學藝術這朵需要鮮血、需要情感、需要大悲大慟、需要疾痛慘淡才能夠怒放的花朵。這就是古人所謂“國家不幸詩家幸,賦到滄桑句便工。”正如法國著名啟蒙運動領袖狄德羅說:“什么時代產生詩人?那是在經歷了大災難和大憂患以後”?!罢莾葢鸩笨駸岬那榫w使人們拿起刀槍,血流遍野的時候,阿波羅詩神的月桂樹才復活而發青,它需要以血滋潤。”⑥我國明清之際的著名學者黃宗羲認為:“夫文章,天地之元氣也。元氣之在平時,昆侖磅礴,和聲順氣,發自廊廟,而鬯浹於幽遐,無所見奇。逮夫厄運危時,天地閉塞,元氣鼓蕩而出,擁勇郁遏,忿憤激訐,而後至文生焉。故文章之盛,莫盛於亡宋之日?!豹邚哪撤N意義上來說,民族融合有時需要付出血的代價,但是民族融合卻促進了文化的新生。民族的交融與文化的交流,正是新型文化的根基與動力。而中國的文論高峰也就產生在這民族融合與多元文化交流的大潮之中。
南北民族的碰撞與交融導致了南北文化的交流與新生,同時也導致了中國文學理論高峰的到來。茲述之如下:
這個腥風血雨、戰亂頻仍的最痛苦的時代,卻恰恰成為了中國“美的成就最高”的時期,成為了整個古代世界文論的一個成果非凡的時代。這是一個中國文化轉型的時代,其表現為對核心文化(儒學)的批判與解構,對異端思想的汲納以及對異族文化(印度佛教及少數民族文化)的接受和改造等方面。從而實現了一種從倫理型文化向審美文化的轉型。正是由於文化的轉型,使中國的魏晉南北朝成為一個思想大解放、哲學思辯異常深刻活躍,文學藝術大踏步前進的時代!而這種思想的解放,恰恰是社會戰亂動蕩的產物。面對著“白骨露於野,千里無雞鳴”的悲慘現實,連曹操這樣的雄才大略之人,也慨嘆“對酒當歌,人生幾何!”死者長已矣,生者長戚戚。人生無常之感,促使人萌生及時行樂之思想,而再不愿受儒家道德思想的禁錮,“浩浩陰陽移,年命如朝露。人生忽如寄,壽無金石固。萬歲更相迭,圣賢莫能度。服食求神仙,多為藥所誤。不如飲美酒,被服紈與素。”“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為樂當及時,何能待來茲。”⑧人性的覺醒、享樂的追求,推動著中國文化由儒家的道德文化向注重人生享樂的審美文化的轉型。追求生活的享受、容貌的美好、文章的華麗漂亮,在魏晉時蔚然成風。既然道德節操,讖緯鬼神都是虛假的,何不緊緊抓住短暫的生命,去盡情痛飲生活的美酒呢?於是乎,前有建安七子“傲雅觴豆之前,雍容衽席之上,灑筆以成酣歌,和墨以籍談笑?!豹後嵊兄窳制哔t,手拿拂塵,風度翩翩,高談闊論,豪飲痛嘯,放浪形骸,灑脫不羈。嵇康痛斥儒家之論,公然為享樂辯護道:“六經以抑引為主,人性以從欲為歡;抑引則違其愿,從欲則得自然。然則自然之得,不由抑引之六經,全性之本,不須犯情之禮律。固知仁義務於理偽,非養真之要術;廉讓生於爭奪,非自然之所出也”。⑩既然六經、禮律、仁義都是“理偽”“犯情”,壓抑人性之桎梏,就應當打碎這個桎梏,“以諷誦為鬼語,以六經為蕪穢,以仁義為臭腐?!倍v情任性,求人性之自然。由魏晉時人所偽作的《楊朱篇》則說得更坦率?!耙輼?,順性者也?!薄皠t人生之樂,奚樂哉?為美厚爾,為聲色爾?!睆堈孔⒌溃骸叭吻闃O性,窮歡盡娛,雖近期促年,且得盡當生之樂也”?!跋卸Y,內懷於矜懼憂苦以至死者,長年遐期,非所貴也”。無論你是否贊成這種享樂放浪的思想和行為,無論你認為它是坦蕩直率還是腐敗墮落,總之,這種違背虛偽儒學教義的縱欲享樂思想,標志著人性的真正覺醒!這種覺醒的意義是重大的,它擊中了儒學節制欲望的要害,揭穿了“名教”孝悌仁義的虛偽性,沉重地打擊了維護君主專制的正統思想文化,給魏晉南北朝的思想文化帶來了一股充滿生機的清風。盡管這種覺醒的火花最終被正統思想所撲滅,但它的歷史意義卻是不可忽視的。
思想的解放帶來了人性的覺醒,隨著人性的覺醒,開始了由倫理文化向審美文化的轉型,產生了以審美為特征的文學的自覺。
中國魏晉時“文學的自覺”(魯迅語),也正是在人性的覺醒與文化的轉型之中勃發的。那“驚心動魄,可謂幾乎一字千金”(鐘嶸《詩品》)的《古詩十九首》,并沒有描寫什么轟轟烈烈的事情,只不過是對人生無常、歡樂少有,悲傷實多的感嘆,是對現實幸福生活、對愛情的執著與眷念。然而這種“驚心動魄”的力量從何而來呢?王國維認為,這是因為它寫得真實、坦率,“‘昔為倡家女,今為蕩子婦,蕩子行不歸,空床難獨守。’‘何不策高足,先據要路津?無為久貧賤,頥軻長苦辛?!芍^淫鄙之尤。然無視為淫詞鄙詞者,以其真也”?!皩懬槿绱耍綖椴桓簟!豹11“淫鄙之尤”,為什么會成為不朽之作呢?不正是真實地描寫出了人的生活,人的本性么?被後世文人贊不絕口的建安詩歌,其主題之一,正是對人生短促的感慨,對生命與生活的眷念,對人生、生活的極力追求。魯迅認為,魏晉文學“確有點異彩”,這種“異彩”,正是“能充分容納異端和外來的思想”而產生的,所謂“異端”,正是與儒學克制欲望的教義格格不入的人性的覺醒。這種“外來思想”,正是南北文化碰撞、交匯與東西(中—印)文化交流與多元文化態勢的動力之一。因此,“用近代的文學眼光看來,曹丕的一個時代可以說是‘文學自覺時代’”。B12。
這種“文學的自覺”主要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首先是審美感受的覺醒,由此而萌發了對於美的強烈追求。魏晉南北時期,正是中國古代美感覺醒之時。當人性從儒學禮教中解放出來之時,美感也從倫理道德的壓抑下解脫出來了。那些“縱情背禮敗俗”之士在山澗水濱放浪形骸之時,不覺欣欣然陶醉在自然美之中,“王子敬云:‘從山陰道上行,山川自相映發,使人應接不暇。若秋冬之際,尤難為懷’?!薄邦欓L康從會稽還,人問山川之美,顧云:‘千巖競秀,萬壑爭流,草木蒙籠其上,若云興霞蔚’?!豹13在摒棄了道德操守的束縛後,人們轉向了對人的氣質、才性的追求,對人物漂亮的外表,翩翩的風度、以及內在的豐神美韻的欣賞和贊嘆。正是這種對於美的強烈追求,促進了倫理文化向審美文化的轉型與文學藝術的全面勃興。
可以說,魏晉文學自覺之時,恰是文學藝術全面興盛之日。無論是詩歌、小說,還是繪畫、音樂以及中國特有的書法皆進入了一個全面勃興的嶄新階段。
從繪畫上來看,魏晉時期,也是中國繪畫藝術大豐收之時。人們對人物豐神美韻的追求,產生了“自蒼生以來,未之有也”B14的一代大師顧愷之。此外當時尚有曹不興、衛協、戴逵、宗炳、陸探維、張僧繇、謝赫等一大批著名畫家。從流傳下來的名畫《洛神賦圖》、《女史箴圖》(摹本),我們不難感受到當時審美意識的勃興。魏晉南北朝輝煌燦爛的繪畫藝術,是兩漢所望塵莫及的。
在文學上,小說的產生與興盛和詩歌的繁榮,是文化轉型與“文學自覺”時代的又一重要之處。中國小說這一文體正式誕生和第一個高峰在“文學自覺”時期,這恐怕不是偶然的巧合,這種現象是意味深長的?!拔簳x南北朝時期,小說成為一種頗有影響的文學體裁,出現了大批的作品”。B15主要作品有《笑林》、《世說新語》、《神異經》、《十洲記》、《列異傳》、《博物志》、《搜神後記》、《拾遺記》、《幽明錄》、《齊諧記》、《冥祥記》……,從這一大串書名中,我們不難看出當時小說之盛況。
應當看到,文學自覺時期小說的產生和興盛,是與當時的文化轉型與思想解放浪潮密不可分的。沒有“反禮背俗”之士的清談玄論與對審美享樂的追求,就不可能有《世說新語》等小說的問世。
在小說形成并興盛的同時,文學自覺時期的詩歌也形成了一個高峰,并產生了嶄新的詩體。中國“文學自覺”時期抒情詩的繁榮是與新詩體的形成攜手并進的。從《古詩十九首》到建安三曹、七子,五言詩終於取代了四言詩,拉開了“文學自覺時代”詩歌繁榮興盛的序幕。南朝文學理論家鐘嶸曾經談到過五言詩興盛的原因,他認為四言詩“每苦文繁而意少,故世罕習焉。”而五言詩則“指事造情,窮情寫物,最為詳切”。B16所謂“窮情寫物”是“窮”什么情,“寫”什么物呢?“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斗酒相娛樂,聊厚不為薄?!睒酥局逖栽姵墒斓摹豆旁娛攀住罚褪恰案F”的人生易逝,及時行樂之“情”,就是寫的叛禮背俗,人性覺醒之“物”,其情感之深沉,其形式之完美“觀其結體散文,直而不野,婉轉附物,怊悵切情,實五言之冠冕也”。B17至魏晉之時,五言詩開始興盛,“五言騰踴”,前有“慷慨以任氣,磊落以使才”、感時傷事、發愀愴之詞的三曹和建安七子,後有非湯武而薄周孔,“訐直露才”的嵇康和背禮叛俗“言在耳目之內,情寄八荒之表”的阮籍,大量的五言詩,如云興霞蔚,還有“三張二陸兩潘一左”以及“篤意真古,辭興婉愜”的陶淵明,形成了五言詩的一座座高峰。隨著五言詩的進展,又產生了七言詩。曹丕的《燕歌行》是現存文人作品中最早的一首完整的七言詩,寫得情意婉轉,韻致悠揚,對七言詩的形成,具有開創性意義。隨著五言詩的繁榮與七言詩的興起,人們開始了對聲韻的追求和講究,中國的近體詩(格律詩)遂開始醞釀。應當說,建安文學,已不乏聲韻鏗鏘之作,晉代文學,則“結藻清英,流韻綺靡?!豹18
南朝文學,更是“儷采百字之偶,爭價一句之奇?!豹19在文學實踐的基礎上,陸機最早提出了聲韻的基本原則,“既音聲之迭代,若五色之相宣。雖逝止之無常,固崎奇而難便。茍達變而識次,猶開流以納泉,如失機而後會,恒操末以續顛。謬玄黃之秩序,故典忍而不鮮。”(《文賦》)范曄自謂“性別宮商,識清濁”。B20沈約則正式提出了近體格律詩的“四聲八病”說及聲韻理論。自覺地運用聲律來寫詩,這的確是“詩歌史上空前的壯舉”。B21
聲韻說的創立,推動了詩歌實踐,終於形成了新體詩“永明體”,標志著中國近體格律詩的開端!
中國五七言古體詩和近體格律詩的產生,并非偶然,除文學發展諸因素外,由道德型文化向審美型文化的轉型,促進了“文學自覺”時代審美意識的覺醒,是一個根本的原因。恰如魯迅先生所說,“為藝術而藝術”的意識,促使人們去追求聲韻文采之美。無論是“詩賦欲麗”(曹丕)還是文須“綺彀紛披,官徵靡曼”(肖繹),皆是對藝術美的極力追求;謳歌人生的抒情詩與贊美大自然的山水詩的勃興,以及“永明體”的形成,正是由思想解放、人性覺醒而產生的審美意識的覺醒。覺醒了的人們,在對人生與自然的渴念中,萌發了對藝術形式美的追求,由此而產生了新的詩體。
與文學藝術實踐大踏步前進相適應的,是魏晉南北朝時期文藝理論的大踏步前進。在中國,文藝理論的繁榮甚至形成了一個空前絕後的文藝理論高峰。
文藝理論繁榮的第一個標志是大量文藝理論著作的涌現。中國魏晉南北朝出現了“體大而慮周”的文論專著《文心雕龍》以及專論五言詩的詩學專著《詩品》。另外,還有陸機《文賦》、摯虞《文章流別論》、李充《翰林論》、葛洪《抱樸子外篇》以及沈約的《宋書·謝靈運傳論》、肖子顯的《南齊書·文學傳論》、蕭統《文選序》、裴子野《雕蟲論》、蕭繹《金樓子·立言》等論著。
從理論上來看,魏晉南北朝文論之特征,集中體現在對傳統文藝觀的反叛與新的審美意識的建立上。這種反叛和建立,主要有如下幾點:
首先是反對輕視文學的觀點,提高文學的地位。曹丕《典論·論文》首先向這種舊觀念開戰,提出文章乃“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备鸷椤侗阕油馄穭t更進一步,提出文章與德行應當并重,甚至文章比德行更勝一籌,因為“德行為有事,優劣易見;文章微妙,其體難識。夫易見者粗也,難識者精也?!豹22這亦從理論上大大地提高了文學的地位。
其次是對文學本質特征的認識逐步深入。魏晉南北朝時期的文論家們對於文學的審美性特征,對於文學想象,皆有著不同於兩漢的新見解。曹丕提出“詩賦欲麗”,首先打破了傳統偏見,為文學的聲韻辭采之美贏得了合法地位。所以魯迅說“華麗好看”,“是曹丕提倡的功勞。”B23在曹丕之後,陸機提出“詩緣情而綺靡”。B24蕭統認為,文學應當“事出於沉思,義歸乎翰藻。”B25蕭繹提出“至如文者,惟須綺彀紛披,宮徵靡曼,唇吻遒會,情靈搖蕩。”這些看法,盡管有重形式之弊,卻是對文學審美本質的深入認識,具有著歷史進步意義。至於想象論,中國魏晉南北朝的想象論比西方文藝復興時期的想象論要深刻得多、系統得多。陸機《文賦》,以極形象生動優美的文字,首次詳細描述了文學創作中的想象構思過程,“其始也,皆收視反聽,耽思傍訊,精騖八極,心游萬仞。其致也,情瞳日龍而彌鮮,物昭晰而互進。……觀古今於須臾,撫四海於一瞬?!痹诒姸辔恼撝髦校淄苿③摹段男牡颀垺放c鐘嶸《詩品》。
劉勰(約465-約520)的《文心雕龍》是中國古代文學理論史上空前的文學巨著,涉及面之廣、探討問題之精深,在整個世界古代文論史上,大概只有亞里士多德的《詩學》與婆羅多牟尼的《舞論》能與之比肩。人稱《文心雕龍》“體大慮周”。B26。就“體大”而言,《文心雕龍》所涉及的作家之多、文類之廣、歷史跨度之長,是亞里亞多德《詩學》和婆羅多牟尼《舞論》所不能比擬的;就“慮周”而言,《文心雕龍》幾乎包容了文學理論中的重大理論問題,并且所論皆十分“折衷”和全面。尤其重要的是《文心雕龍》提出了不少在它之前世界文論尚未提出或尚未全面深入論述的重要理論問題。例如:關於藝術想象,藝術批評方法,藝術風格,尤其是文學史觀念。因為在文學史觀念上,《文心雕龍》可謂獨步一時,壓倒群雄。眾所周知,在劉勰《文心雕龍》之前,世界文論尚無文學史觀念及其論著。無論是亞里士多德的《詩學》還是賀拉斯的《詩藝》或是婆羅多牟尼的《舞論》,都沒有建立一種文學史的觀念。即沒能用史的觀念來系統地研究文學現象。而《文心雕龍》全書,處處閃爍著文學史的觀念??梢哉f《文心雕龍》的上半部,除“文之樞紐”的前五篇外,其余二十篇實際上是一部分體文學史。例如,《明詩》篇,從葛天氏之樂到《詩經》,從漢初四言、“五言騰踴”到建安詩歌,從“稍入輕綺”的晉世群才到宋初的“文詠因革”,全篇以詩歌史發展為綱“鋪觀列代,撮舉同異”。正是在上篇的分體文學史的厚實基礎之上,劉勰才總結出了下篇那“思精”而“慮周”的文學理論。而文學史的觀念,在《通變》、《時序》等篇中,得到了更系統的總結?!稌r序》開篇即道出了文學發展的基本規律之一:“時運交移,質文代變”。在《通變》中,則提出了“變則其久,通則不乏。望今制奇,參古定法”的基本原則?!段男牡颀垺匪岢龅奈膶W史觀,在某種意義上說來,具有萬古常新的理論價值。
這一時期,堪與劉勰《文心雕龍》相比肩的另一部文論專著是鐘嶸(約468-518)的《詩品》。與《文心雕龍》不同的是:《詩品》為專論五言詩的著作,因此被後世推為詩話之祖。《詩品》評論了從漢魏到齊梁的120多位五言詩人,分置於上、中、下三品,共60條品目,從以下三個環節品評詩人:一是探討作家藝術上的淵源所自、風格流派,如說曹植“其源出於《國風》”;二是分析作品的成敗得失,優點缺陷,如評劉楨,“仗氣愛奇”、“真骨凌霜”,但“氣過其文,雕潤恨少”;三是評論、比較作家的優劣高下,“顯優劣”、“定品第”。在《詩品》的序言和正文中,鐘嶸也談到了不少重要的理論問題,如文學產生於現實的“感蕩”,主張“賦、比、興”結合,并“干之以風力,潤之以丹采,使味之者無極,聞之者動心”。提倡“自然英旨”,反對“文多拘忌,傷其真美”。
可以說,這一時期不但是中國文學理論輝煌燦爛的時代, 而且是整個世界古代文論的又一個高峰!多元文化的交匯,不但造就了中國文論的高峰,而且還導致了中國古代跨文化文學比較批評的產生,這更值得今天比較文學界珍視。這里著重談談南北文化交流及其影響。
由於南方漢族與北方鮮卑等各民族的長期對峙,因而南北方形成了各自不同的民族文學特色。這種不同的民族特色,突出地體現在南北樂府民歌上。大體而言,北方樂府多表現戰爭、人民疾苦以及游牧生活、北國風光和尚武精神;而南方樂府多為情歌艷曲。北方質樸,南方綺麗;北方剛健,南方嬌柔;北方雄渾,南方清秀。而這種不同的文學特色,正是不同民族特征的體現。這就是宋人郭茂倩所謂“艷曲生於南朝,胡音生於北俗”B27
當時的南北文學之異,正因為南北民俗相異。不但民俗不同,當時的南北民族連語言也不相同。這更加大了南北文學的差異,使南北文學的民族特色更加突出。樂府中《折楊柳歌辭》說:“我是虜家兒,不解漢兒歌”。郭茂倩《樂府詩集》引《樂府廣題》說:“北齊神武(高歡)攻周玉壁,士卒死者十四五,神武恚恨疾發。周王下令曰:‘高歡鼠子,親犯玉壁。劍弩一發,元兇自斃。’神武聞之,勉坐以安士眾,悉引諸貴,使斛律金唱《敕勒歌》,神武自和之。其歌本鮮卑語,易為齊言,故其句長短不一。”目前傳世的《敕勒歌》,是從鮮卑語翻譯過來的。有人認為譯者很可能就是斛律金。據史書記載,還有不少用他民族語言所寫的詩歌,因語言不通,多不可解而失傳了。《唐書·音樂志》說:“北狄樂其可知者,鮮卑、吐谷渾、部落稽三國,皆馬上樂也?!迨?,與西涼樂雜奏。今存者五十三章,其名目可解者六章:《慕容可漢》、《吐谷渾》、《部落稽》、《巨鹿公主》、《白凈皇太子》、《企喻》也。其不可解者,咸多可漢之辭。此即後魏所謂‘簸羅徊’者是也。其曲亦多可漢之辭。北虜之俗,呼主為可漢。吐谷渾,又慕容別種,知此歌是燕、魏之際鮮卑歌。歌音辭虜(按,似應為:其詞音虜),竟不可曉?!懹^中,有詔令貴昌(并州人)以其聲教樂府。元忠之家世相傳如此,雖譯者亦不能通其辭,蓋年歲久遠,失其真矣?!豹?/p>
由此看來,當時的南北方,不但分屬不同的國家,不同的民族,(在北方,掌握統治權的主要是鮮卑等族)而且使用著不同的語言。因此,當時南北文學的交流、影響和比較,正是在跨越國家和民族界限,有時甚至是在跨越語言界限的基礎之上而進行的。即便用今天的標準來嚴格衡量,這也是地道的比較文學。 當時的南北民族,在互相對抗的同時,也互相影響、互相學習。最突出的例子是北魏由大同遷都洛陽後,改鮮卑姓氏為漢姓,鼓吹胡漢通婚,禁止在朝廷上講鮮卑語。試圖在生活方式、風俗習慣、語言文字等方面向漢人學習。同樣,漢族也在各個方面受到北方各民族的影響。表現在文學上,就是南北文學的互相影響和交流。就樂府民歌而言,北朝樂府“除二三曲沿用漢魏晉的舊歌外,都是‘五胡亂華’以後的新詞。大約從東晉到梁武帝時陸續傳到南方?!倍铣瘶犯凇拔盒⑽牡蹠r‘吳歌’、‘西曲’都流入北朝,北朝上層統治階級都十分愛好,間或模仿其歌詞?!汗慕菣M吹曲’中的北方情歌也有少數輕婉像《子夜》、《讀曲》之類的,似已受到南歌的影響?!豹28
既然有南北文學的交流與影響,文人作家之間,就難免互相之間的影響、學習和模仿。《北齊書·魏收傳》曾記載了北朝大作家邢邵和魏收對南朝作家的模仿:“收(魏收)每議,陋邢邵文。邵(邢邵)又云:‘江南任窻,文體本疏,魏收非直模擬,亦大偷竊?!章?,乃曰:‘伊常於沈約集中作賊,何意道我偷任!’任、沈俱有重名,邢、魏各有所好?!睙o論邢、魏二人是否偷竊作賊,這條材料至少說明了北方作家在模仿南方作家。顏之推《顏氏家訓》也記載了北魏兩大文人邢邵和魏收對南朝作家沈約和任窻的傾慕,以及由此而來的論爭,甚至因此而結成了朋黨:“邢子才、魏收俱有重名,時俗準的,以為師匠。邢賞服沈約而輕任窻,魏愛幕任窻而毀沈約,每一談宴,辭色之下,鄴下紛紜,各有朋黨。祖孝徵亦嘗謂吾曰:‘任沈之是非,乃邢魏之優劣也?!豹29這是北朝作家欽慕和模仿南方作家而產生的朋黨之爭的記載,也可以說是一則比較文學影響研究的札記。南方文學對北方文學影響之大,由此可見一斑?!蛾悤ば炝陚鳌飞踔琳f徐陵之文“被之華夷”。北周文人李昶《答徐陵書》稱贊徐陵云:“麗藻星鋪,雕文錦縟。風云景物,義盡緣情。經綸憲章,辭殫表奏。久已京師紙貴,天下家藏;調移齊右之音,韻改西河之俗?!彼^“調移齊右之音,韻改西河之俗”就是說徐陵的作品在北方被普遍地模仿,產生了重大的影響。當然,影響是互相的。北方文學雖不及南方文學發達,但對南方文學同樣產生了影響?!侗笔贰の脑穫鳌氛f:“梁使張皋寫(溫)子升文筆傳於江外,梁武稱之曰:‘曹植、陸機復生於北土。”《北史·魏收傳》說:“(魏)收兼通直散騎常侍,副王昕聘梁。(王)昕風流文辯,(魏)收辭藻富逸,梁主及其群臣咸加敬異。先是,南北初和,李諧、盧元明首通使命,二人才器并為鄰國所重。至此,梁主稱曰:‘盧、李命世,王、魏中興,未知後來復何如爾?!庇纱丝梢娢膶W影響的雙向性?!额伿霞矣枴の恼缕愤€有不少論及南北文學比較的內容,例如,顏之推主張文學創作,應當先給親友評論,然後出手:“學為文章,先謀親友,得其評論者,然後出手。慎勿師心自任,取笑旁人也?!比欢?,當時的南北方卻有著不同的評論風氣,南方作家喜歡互相評論,北方作家卻不樂意別人批評:“江南文制,欲人彈射,知有病累,隨即改之。陳王得之於丁冀也。山東(北朝)風俗,不通擊難。吾初入鄴,遂以此杵人,至今為悔,汝曹必無輕議也?!边@一段堪稱比較批評。而文學鑒賞性的比較則更多:“王藉(南朝作家)《入若耶溪》詩云:‘蟬噪林愈靜,鳥鳴山更幽?!弦詾槲耐鈹嘟^,物無異議。簡文吟詠不能忘之,孝元諷味以為不可復得,至《懷舊志》載於籍傳。范陽盧詢祖(北朝作家),鄴下才俊,乃言此不成語,何事於能?魏收亦然其論?!对姟吩疲骸捠採R鳴,悠悠旆旌?!睹珎鳌吩唬骸圆恍鷩W也?!崦繃@此解有情致,藉詩生於此意耳?!边@一段實際上說明了南北作家有著不同的鑒賞趣味和批評標準。南方作家激賞的詩句,北方作家卻不以為然。
在南北民族對峙的形勢下,當時南北文學交流的一個突出特征是:一些南方作家因戰亂而漂泊到了北方,其中包括著名作家庾信、王褒、顏之推等。他們到了北方,一方面將南方文學的風格和技巧傳播到了北方,另一方面他們的創作也不可避免地受到北方的社會現實、民族風俗和文學氛圍的影響,因而引起了他們創作內容和文風的轉變,這種文學傳播與交流是很有特色的。其突出的例子是庾信。庾信本是南朝著名作家,他與父親庾肩吾以及徐螭、徐陵父子都是南朝宮體詩的重要作家。公元555年,庾信奉命出使西魏,正當他到西魏都城長安時,西魏軍隊攻陷了江陵,捕殺了梁元帝蕭繹,由於北方鮮卑族統治者傾慕南朝文化,作為著名詩人的庾信以其文學成就被強留在了北方。北周代魏後,他更被重視,當了大官。但在庾信看來,留在鮮卑族的敵國做官,不僅是背鄉離井,而且是“失節”行為,他內心是十分痛苦的。後來南方陳朝請求北周放他回國,北周因愛惜他的文才,不肯放還,終於老死他鄉?!皣也恍以娂倚摇?,這一點在庾信身上表現得最突出。庾信到了北方之後,其創作產生了一個質的飛躍,使他從一個形式綺艷,內容空洞的宮廷詩人,成為“凌云健筆意縱橫”,“暮年詩賦動江關”(杜甫評語)的北方文壇領袖。庾信文風的轉變,不僅僅是因為其身陷敵國,而且與北方文化密切相關。恰如蕭滌非等人所評曰:“南北朝時代,傳統文學的中心在南朝。北朝除樂府民歌外,文人詩壇一直是比較荒涼的。北魏末至北齊時期,出現了號稱北朝三才的溫子升、邢邵、魏收,但他們的詩文基本上是規撫齊梁的沈約、任窻,沒有什么創造。直到庾信由南入北,才給北朝詩壇帶來轉機。他一方面把南朝詩歌的豐富遺產和新的成就帶到北方,一方面又吸收北方文化中比較健康的精神,批判了南朝詩歌腐化浮艷的內容,創造了新的風格,在一定程度上體現了南北文學合流的新趨勢。”B30不僅庾信如此,由南入北的詩人王褒等人同樣如此。其“風格質樸剛健,和他在南朝時的作品也頗有不同”。B31這充分說明南北文學交流對文學創作的巨大影響。
有了南北文學的互相影響與交流,就不可避免地會產生南北文學的比較批評理論。這種比較除了上述模仿、影響、交流以外,還有互相的指責與批判。如果套用今天的比較文學理論,那么可以說上述模仿與交流多屬正影響,而下面將要論述的互相指責與批判,則可以稱之為反影響或負影響。從當時的情況看,北方文學在技巧、辭藻等方面不如南方文學,南方文人難免自負,常常瞧不起北方作家?!端逄萍卧挕酚羞@么一則記載:“梁常侍徐陵聘於齊,時魏收文學北朝之秀,收錄其文集以遺陵,令傳之江左。陵還,濟江而沉之,從者以問,陵曰:‘吾為魏公藏拙?!毙炝臧盐菏盏淖髌啡舆M江中,好像是怕魏收丟丑,實際上是瞧不起北方文學?!冻皟L載》說:“梁庾信從南朝初至北方,文士多輕之,信將《枯樹賦》以示之,於後無敢言者。時溫子升作《韓陵山寺碑》,信讀而寫其本。南人問信曰:‘北方文士如何?’信曰:‘唯有韓陵山一片石堪共語,薛道衡、盧思道少解把筆,其余驢鳴犬吠,聒耳而已?!边@里將北方大多數文人的作品說成是驢嗚犬吠,輕蔑之意,溢於言表。然而,北方文人并不甘心做南方文人譏諷的對象,他們試圖走出一條自己的道路。《北史·祖瑩傳》說:“瑩以文學見重。常語人云:‘文章需自出機杼,成一家風骨,何能共人同生活也?!w譏世人好竊他文以為己用?!弊娆摰脑挘砹吮狈轿娜说囊环N心態和要求:用自己獨特的風骨,打出自己的一片天地。如果說北方文人對南方文人的模仿體現了一種求同心態的話,那么這種“自出機杼”就體現了一種求異心態。有了這種求異心態,就必然會產生南北文學的對比。邢邵雖然模仿沈約,但也努力求異,提出了南北文學不同論:“昔潘陸齊軌,不襲建安之風;顏謝同聲,遂革太元之氣。自漢逮晉,情賞猶自不諧;江南江北,意制本應相詭。”B32所謂“江南江北,意體本應相詭”就是說南北文學應當各有其特征。北方文學的特征何在?那就是質樸剛健。倡導質樸剛健,力矯南朝靡麗文風,就成為北方文人的自覺要求。蘇綽對南方綺靡文風的批判,就是其典型代表?!侗笔贰ち鴳c傳》說:“蘇綽謂(柳)慶曰:‘近代以來,文章華靡。逮於江左,彌復輕薄。洛陽後進,祖述未已?!碧K綽對南方文學的批判,得到了鮮卑統治者宇文泰的支持,《北史·蘇綽傳》說:“自有晉之季,文章競為浮華,遂以成俗。周文(宇文泰)欲革其弊,因魏帝祭廟,群臣畢至,乃命綽為《大誥》,奏行之。……自是之後,文筆皆依此體?!薄吨軙ね醢仔艂髡摗吩疲骸?蘇)綽逮言務存質樸,遂糠秕魏晉,憲章虞夏?!睂δ戏骄_靡文風的批判,實際上就是對北方質樸文風的支持。在這里,“反影響”的意味是很濃的。由南入北的顏之推,也曾批判過華艷文風,認為“今世相承,趨末棄本,率多浮艷?!绷χ饕员狈街畡倓刨|樸矯之。但顏之推又認為,批判浮艷之風,不等於完全否定文學的形式之美,而是應當將剛勁質樸與文辭之美結合起來。他說:“齊世有辛吡者,清干之士,官至行臺尚書。嗤鄙文學,嘲劉狄云:‘君輩辭藻,譬若榮華,須臾之玩,非宏才也;豈比吾徒十丈青松,常有風霜,不可凋悴矣?!瘎弧扔泻?,又發春華,何如也?’辛笑曰:‘可矣’?!边@里所謂“既有寒木,又發春華”,就是質樸剛勁與文采華麗相結合之意。顏之推明確指出:“古人之文,宏才逸氣,體度風格,去今實遠,但輯綴疏樸,未為密致耳。今世音律諧靡,章句偶對,諱避精詳,賢於往昔多矣。宜以古之制裁為本,今之辭調為末,并須兩存,不可偏棄也?!豹33顏之推這種通達的看法,代表了當時南北文學合流的大趨勢。當時的南方文學,也正在反省之中。劉勰《文心雕龍》提出了“折衷”之論,主張風骨文采并舉。鐘嶸《詩品》提出了“干之以風力,潤之以丹彩?!钡膶徝罉藴?。因而,蘇綽、李諤的革文華主張,雖得到統治者的支持,但卻因矯枉過正,不合時宜而被人們所遺棄。《周書·王褒庾信傳論》說:“(蘇)綽建言務存質樸,遂糠秕魏晉,憲章虞夏。雖屬辭有師古之美,矯枉非適時之用,故莫能常行焉。”唐代劉知幾《史通·雜記》也說:“(蘇)綽文雖去彼淫麗,存茲典實,而陷於矯枉過正之失,乖夫適俗隨時之義。”顯然,南北文學的合流,是一種時代的要求和進步。南北文風只有互相取長補短,才能真正促進文學的發展。
然而,怎樣來認識南北文學的長與短呢?其中一個重要的方法就是比較批評。中國比較文學“平行比較”的淵源,就誕生在這種南北文學的比較之中。最早明確比較南北文學的人之一,是北方作家邢邵,他提出的“江北江南,意制本應相詭。”堪稱南北文學比較批評的先聲。不過,真正稱得上比較文學批評的,是初唐李延壽等人的南北文學比較論?!侗笔贰の脑穫鳌酚羞@樣一段南北文學比較的論述:“既永明、天監B34之際,太和、天保B35間,洛陽(公元496年,北魏孝文帝遷都洛陽,這里借指北方。)江左(借指南方),文雅尤盛,彼此好尚,互有異同:江左宮商發越,貴於清綺;河朔(指北方)詞意貞剛,重乎氣質。氣質則理勝其詞,清綺則文過其意。理深者便於時用,文華者宜於詠歌。此其南北詞人得失之大較也。若能掇彼清音,簡茲累句,各去所短,合其兩長,則文質彬彬,盡美盡善矣?!边@一段文字,無論從那一個角度來說,都是地道的比較文學。因為這既是跨國的比較,又是跨民族的比較,有時還是跨語言的比較,如前面所舉《敕勒歌》,自然應當包括在“河朔詞意貞剛”之內,而《敕勒歌》當時就是用鮮卑語寫的。而且這種比較還有一大特色:不注重同的綜合,而是注重異的對比。這恰恰是當代比較文學中國學派“異同比較法”的基本特征之一。這種古代淵源與當代學派特征的相似性,是偶然的巧合,還是必然的結果?令人玩味。
在當時,這種南北文學比較,并非個別和偶然的現象。而是一種普遍的和有意識的文學現象。這就更加突出了其比較批評的意味。初唐四杰之一的盧照鄰說:“江左諸人,咸好瑰姿艷發。精博爽麗,顏延之急病於江、鮑之間;疏散風流,謝宣城緩步於向、劉之上。北方重濁,獨盧黃門往往高飛;南國輕清,唯庾中承時時不墜。嗟夫!古今之士遞相毀譽,至有操我戈矛,啟其墨守。……近日劉勰《文心》,鐘嶸《詩品》,異議蜂起,高談不息?!豹36這種“北方重濁”,“南國輕清”的比較,正是突出了南北文學之異。令狐德芬所撰《周書·王褒庾信傳論》著重論述了北方文學特點及南方對北方的影響,并提出了“和而能壯,麗而能典”的審美標準:“既而中州板蕩,戎狄交侵,僭偽相屬,士民涂炭,故文章黜焉?!了纺?,蕞而夷俗,胡義周之頌國都,足稱宏麗。區區河右,而學者埒於中原,劉延明之銘酒泉,可謂清典?!┖跤形?鮮卑北魏)定鼎沙朔,南包河淮,西吞關隴。當時之士,有許謙、崔宏、崔洛、高允、高閭、游雅等,先後之間,聲實俱茂,詞義典正?!苁蟿摌I(鮮卑北周),運屬凌夷,纂遺文於既喪,聘奇士如弗及。是以蘇亮、蘇綽、盧柔、唐瑾、元偉、李昶之徒,咸奮鱗翼,自致青紫。然綽建言務存質樸,遂秕糠魏晉,憲章虞夏。雖屬詞有師古之美,矯枉非適時之用,故莫能常行焉。既而革車電邁,渚宮云撤(指鮮卑西魏攻占南朝江陵),爾其荊衡杞梓,東南竹箭(喻南方文學人才流到北方),備器用於廟堂者眾矣。唯王褒、庾信,奇才秀出,牢籠於代。……由是朝廷之人,閭閻之士,莫不忘味於遺韻,眩精於末光。猶丘陵之仰嵩岱,川流之宗溟渤也。然子山(庾信)之文,發源於宋末,盛行於梁季,其體以淫放為本,其詞以輕險為宗,胡能夸目以紅紫,蕩心逾於鄭衛?!庇蛇@段對蘇綽和庾信的評論來看,令狐德芬既不滿北方蘇綽的矯枉過正,又不滿南朝文風的淫放輕險。南北比較的結果,是取長補短:“文質因其宜,繁約適其變。權衡輕重,斟酌古今,和而能壯,麗而能典,煥乎若五色之成章,紛乎猶八音之繁會?!豹37唐代名臣魏征《隋書·文學傳序》也有大段的南北文學比較之論。其文字與《北史·文苑傳》多有相同之處。例如,“彼此好尚,互有異同:江左宮商發越,貴於清綺;河朔詞意貞剛,重乎氣質。氣質則理勝其詞,清綺則文過其意。理深者便於時用,文華者宜於詠歌。此其南北詞人得失之大較也?!边@一段與《北史·文苑傳》一模一樣,一字不差!我們這里關心的不是隨誰抄誰的問題,而是這種相同之論體現了當時人們的一種共同的看法,一種通過南北文學比較而得出的文學發展規律,即:“掇彼清音,簡茲累句,各去所短,合其兩長,則文質彬彬,盡善盡美矣?!豹?/p>
從某種意義上說,唐代文學的黃金時代,正是這南北文風取長補短的鑄就,正是南北文學合流的碩果。南方的聲律辭藻,北方的風骨氣質,鑄成了中國文學光彩四溢的黃金時代!為有唐一代詩歌的發展開辟了道路的陳子昂,與初唐史家有著幾乎一致的看法。一方面,他批判了南方文學“彩麗競繁”之弊,提倡“漢魏風骨”;另一方面,他又提倡“音情頓挫,光英朗練”B38之作。這與北朝蘇綽等人所主張的一味的復古質樸,是完全不一樣的。因而,陳子昂的復古,實質上是革新。所以後人才可能給陳子昂以極高的評價:“國朝盛文章,子昂始高蹈。”B39唐代文學,是風骨氣質和聲律辭采相結合之文學。正如唐人殷?明確指出,盛唐文學的基本特征,就是聲律風骨始備。而盛唐詩人的杰出代表李白與杜甫,堪稱南北詩風結合,聲律風骨始備的典范。提倡“轉益多師”的杜甫一方面向南朝文學的“清詞麗句”吸取營養,“熟知二謝將能事,頗學陰、何苦用心”。B40一方面向北方文學的“凌云健筆”學習,“庾信文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筆意縱橫”。B41李白同樣如此,“白也詩無敵,飄然思不群。清新庾開府,俊逸鮑參軍”。B42李白所推崇的就是“文質相炳煥”B43風骨氣質與聲律辭采的完美結合,“蓬萊文章建安骨,中間小謝又清發?!豹44文化的大交流,必然帶來文化的繁榮;南北文學的比較,近來“各去所短,合其兩長”、“聲律風骨始備”的文學黃金時代!
可以說,多元文化的交融,是文化興盛、文學繁榮、文論崛起的一個基本動力。
注釋:
①呂振羽《中國民族簡史》23頁。
②游國恩等編《中國文學史》275頁,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年版。
③《中國民族簡史》23頁,三聯書店1951年版。
④參見《中國民族簡史》25頁,三聯書店1952年版。
⑤《中國民族簡史》26頁。
⑥狄德羅《論戲劇藝術》,參見《西方文論選》上371頁,上海譯文出版社1979年版。
⑦《謝皋羽年譜游錄注序》,見《南雷文案》附《吾悔集》卷一。
⑧《古詩十九首》。
⑨《文心雕龍·時序》。
⑩《難自然好學論》。
B11《人間詞話》。
B12?!段簳x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系》。
B13?!妒勒f新語·言語》。
B14《晉書·顧愷之傳》。
B15?!吨袊≌f史》人民文學出版社1978年版19頁。
B16?!对娖沸颉贰*?/p>
B17?!段男牡颀垺っ髟姟?。
B18?!段男牡颀垺r序》。
B19?!段男牡颀垺っ髟姟藩?/p>
B20《獄中與諸甥侄書》。
B21游國恩等編《中國文學史》275頁。
B22?!侗А糉JJ〗樸〖FJF〗子·尚博》。
B23?!段簳x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系》。
B24《文賦》。
B25?!段倪x序》。
B26章學誠語。
B27?!稑犯娂?。
B28中國社科院編《中國文學史》一,276頁、283頁,人民文學出版社1962年版。
B29?!段恼缕?。
B30游國恩、蕭滌非等編《中國文學史》一,281頁,人民文學出版社1963年版。
B31同上書284頁。
B32《蕭仁祖集序》。
B33?!额伿霞矣枴の恼缕?。
B34“永明”是南方漢族政權齊武帝年號,“天監”是梁武帝年號。
B35“太和”是北方鮮卑族政權魏孝文帝年號,“天保”是北齊文宣帝年號。
B36?!队膽n子集》卷六《南陽公集序》。
B37?!吨軙ね醢仔艂髡摗?。
B38?!杜c東方左史虬修竹篇序》。
B39韓愈《薦士》詩。
B40《解悶五首》。
B41?!稇驗榱^句》。
B42杜甫《春日憶李白》,
B43李白《古風二首》。
B44李白《宣州謝眺樓餞別校書叔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