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陶淵明文學作品中的玄學思想
陳明
[論文關鍵詞]自然;真;名教;道;言意之辨 [論文摘要]陶淵明思想之新與深刻,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一是人生態度,二是創作態度。陶淵明人生態度的總體特征是崇尚自然。在看待生命問題上。他委運大化,順其自然.表現出超然無懼的清曠風度;在看待生活問題上,他貴身尚生,遺形取神,表現出應物而不累于物的處世風貌;在看待歸耕問題上,他追求質性自然,保持個性舒展,表現出超塵脫俗的人格情操;在看待精神問題上,他稱心足意,歸樸守真,反叛“詩言志”,表現出體同大化的名士風貌。
陶淵明先儒后道,由儒人道。李長之先生認為陶淵明是“儒家而進入道家”的。陳寅恪先生認為:“惟求融合精神于運化之中,即與人自然為一體。”“淵明之為人實外儒內道,舍釋迦而尊天師者也。”同時陶淵明糅合了當時流行的玄學,形成自己鮮明的思想特點。玄學家認為,“自然”是一種最為理想的狀態,也是一種最為理想的治世原則。閱讀陶淵明的文學作品,我們得出這樣的結論:“自然”是陶淵明為人處世的最高準則。 一、委運于自然造化——陶淵明的生命意識 陶淵明重視實際的人生,認為肉體成仙說不足為憑,人總是要死的,“人生似幻化,終當歸空無”(《歸園田居五首》其四)。萬物終歸于空,成仙之說實為荒誕。自然界發展變化的規律,是有生必有死,自古以來就是如此。傳說中的神仙卻無一存在:“世間有松喬,于今定何間?”(《連雨獨飲》)既然如此,最現實的就是享受恬靜、自適的生活:“故老贈余酒,乃言飲得仙。”飲酒可斷絕各種雜念,甚至忘掉上天,這是因為“任真無所先”(《連雨獨飲》)。人生最重要的就是聽任自然,不矯情,享受生前實際的人生生活。郭象注《莊子·太宗師》說:“死與生,皆命也。無善則死,有善則生,不獨善也。故若以吾生為善乎?則吾死亦善也。”既然活著已經得到了善,那么死后也可以稱善,又何必去追求善呢?“吁嗟身后名,于我若浮煙”(《怨詩楚調示龐主簿鄧治中》)。他鄙棄身后之名,而注重實際優游的人生,體現的是玄學的思想特征。 陶淵明認為形神相依,形滅神亡,否定佛教的形滅神不滅的生死觀。《形影神并序》中“形”之念身,“影”之念名,都可以歸結為“戀生”,而“形”與“影”現實憂懼的背后,則是對死亡的焦慮。懼怕死亡,而使神為物累,都違背了自然之性、自然之理。如何從這種焦慮中解脫出來呢? 甚念傷吾身,正宜委運去。 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 應盡便須盡,無復獨多慮。 追逐功名,耽溺于任放,以及由此而引發的或喜或懼,都會對自然與生命造成傷害。只有“乘化以歸盡”(《歸去來兮辭并序》),委于自然造化,聽憑于大鈞之力,坦然地擁抱生活,淡然地迎接死亡。這是他委運自然、隨順自然的開放、通達的生死觀。 二、應物而不累于物——陶淵明的生活態度 陶淵明從不同角度、層面上充分肯定了玄學的依循自然,盡情享受大自然賦予的只有一次的生命和人生生活的觀念。棄官返鄉,不為榮名所系,其原因是涵養自己本真之性,很好地保持自己的名聲,即:“養真衡茅下,庶以善自名。”(《辛丑歲七月赴假還江陵夜行涂口》)人生很難活百歲,歲月又催人老,如不放棄貧富貴賤的迂腐想法,去追逐榮華名利,一旦身歿,皆隨之而去,深為可惜。“若不委窮達,素抱深可惜”(《飲酒二十首并序》其十五)。生命既然如此短暫,那就應該充分享受它,讓它充滿歡聲笑語,“得歡當作樂,斗酒聚比鄰”(《雜詩十二首》其一)。貴身尚生,就是要區別身內身外,就是要重視生命,重視生活,這就是生存的意義。他的《形影神并序》中,“形”焦慮的是“身沒”,“影”焦慮的卻是“名盡”,“影”勸告“形”:不要為了“身”之暢快而任放(竹林名士的追求),冷卻了對“名”的熱情。“立善”可以精神不朽,這是濟世之志、功名之念,是名教的要求。“神(自然之道)”主張委運于自然造化,聽憑于大鈞之力,消釋了“形”與“影”的世俗情懷,不為外物所累。生活本身就是極大的幸福,就是享樂和滿足自身,何必還要有求于其它呢? 人在三才之中最靈智,陶淵明“夏日長抱饑,寒夜無被眠”(《怨詩楚調示龐主簿鄧治中》),沒有去追求聲色犬馬、耳目口腹的感官享受。張湛繼承郭象的“物各有性,性各有極”的個性人格思想,發展了物質享樂的一面,鼓勵及時行樂:“夫生者,一氣之暫聚,一物之暫靈。暫聚者終散,暫靈者歸虛。而好逸惡勞,物之常性。故當生之所樂,厚味、美服、好色、音聲而已耳。”(《列子·楊朱》注)而歸居茅屋“養真”的陶淵明,對物質的態度是“稱心而言,人亦易足”(《時運并序》)。他不為物欲、情欲所纓,是因為他“傲然自足,抱樸含真”(《勸農》)。 既然人是三才中最靈智的,除了對物質生活的享受外,必然對精神生活也有所追求。他追求的是一種自然真實、簡淡干凈而又充滿詩情畫意的美感生活:“衡門之下,有琴有書;載彈載詠,愛得我娛。豈無他好,樂此幽居。”(《答龐參軍并序》)“我唱爾言得,灑中適何多。”(《蠟日》)“少學琴書,偶愛閑靜。開卷有得,便欣然忘食。見樹木交蔭,時鳥變聲,亦復歡然有喜。常言五六月中,北窗下臥,遇涼風暫至,自謂是羲皇上人。”(《與子儼等疏》)躬耕之余,喜歡讀書、撫琴、飲酒,欣賞大自然美景,并樂于此,安于此,怡然自適。魯迅先生認為,陶淵明的這種生活態度是不易學的。“他窮到衣服也破爛不堪,而還在東籬下采菊,偶然抬起頭來,悠然的見了南山,這是何等自然。”在日常生活中,他身上確實體現了難得的“自然”。榮祖肇先生說:“他是很能欣賞自然,服從自然,以及放縱自己身心于自然的陶醉中的。”又說:“他自己放縱性情,有時只求個性的適合,決不顧社會的禮教,以及他人批評。” 真正歡樂自適逍遙的人生,最終是要追求實現精神心靈的徹底解放,要遺“形”取“神”。而遺“形”取“神”,便要心地閑靜虛一,不以物務營心,應物而不累于物,不以物質累形,不以形體累心。這正是玄學人士所希冀憧憬的人生哲學和人生行為的理論準則。
三、質性自然——陶淵明退隱歸耕的意義 陶淵明所處的時代,是魏晉變易充滿篡亂的時代,“是和孔融于漢末與嵇康于魏末略同”。他因“久在樊籠里,復得返自然”(《歸園田居五首》其一),為了回歸本性(性本愛丘山),故退隱。但是,他退隱的原因是對上古賢德之君羲皇、神農、炎帝之后的封建社會的否定。他認辦“三五道邈,淳風日盡”(《扇上畫贊》),“羲農去我久,舉世少復真”(《飲酒二十首并序》其二十)。真淳、樸素的世風不見了,真正的懷德之人不見了,代之而起的是“大偽斯興”(《感士不遇賦并序》),他于是退隱回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