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香獨具的黑色奇葩——解讀赫斯頓小說中的黑人民俗文化特征
趙紀萍
論文關鍵詞:赫斯頓 黑人民俗文化 黑人民間故事 黑人布道詞
論文摘要:美國黑人女作家佐拉·尼爾·赫斯頓不僅是黑人文化復興的一名驍將,而且還是一位積極倡導和歌頌黑人文化的先驅。她在小說創作中融入了黑人民間歌舞、黑人民間故事、黑人宗教儀式等黑人民俗文化因素,一方面使作品成為展示黑人民俗文化的窗口,大力弘揚黑人民族文化;另一方面使小說體現出黑人特有的文化素質和種族語境,從而展現出作者挖掘黑人特質文化、爭取黑人話語權力的創作追求。
被譽為“黑人婦女文學之母”的佐拉·尼爾·赫斯頓在當下美國文學界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關注,成為黑人文學研究領域中的一個新的熱點。哈萊姆文藝復興是美國黑人文學藝術蓬勃發展和自我反映的重要時期,赫斯頓就是在這個時期出現的一位重要作家,她 的一生都在積極倡導和歌頌黑人文化。赫斯頓十分看重美國黑人文化,將它稱之為美洲大陸上最偉大的文化財富,認為它是黑人民族重新獲得民族尊嚴和自豪的源泉,是美國黑人自我肯定和爭取獨立的基礎,也是抵御白人文化統治的基礎。赫斯頓的故鄉伊頓維爾是美國第一個由黑人自治的小鎮,她從小就受到黑人傳統文化的耳濡目染,后來跟隨著名的人類學家弗朗茲·博厄斯學習,并多次到南方進行黑人民俗文化的采風,收集了大量的黑人歌謠、民間故事、布道詞等方面的材料。她把這些材料融合到其小說創作之中,使其黑人民俗文化特征十分鮮明,作品充滿了藝術靈動之感,宛如株株黑色奇葩。
一、 黑人民歌與民間舞蹈
黑人民歌和舞蹈是黑人民俗文化的重要構成因素,是體現黑人民俗文化的一種關鍵成分。它們與黑人的生活和勞動息息相關,是黑人民眾表達他們喜怒哀樂的有效方式,是他們感情的自然流露和抒發。在她第一部小說《約拿的葫蘆蔓》中,有一段描寫約翰和一些黑人孩子玩捉迷藏游戲的情節,在游戲時那些孩子唱著黑人童謠:
我4點半起床,
44個強盜圍在我門口,
我起身讓他們進來,
用一根搟面杖打他們的頭。
都藏好 了嗎?都藏好 了嗎?
在阿爾夫 ·皮爾遜農場干活的黑人,在一天的辛苦勞作結束后與鄰村的黑人聚在一起載歌載舞。起初,他們用小提琴、吉他和班卓琴伴奏,后來,晚會主持人講:“嘿!你們聽著,我們不是白人!把提琴放下!我們不要提琴,不要吉他,也不要班卓琴。我們把手拍起來!”于是他們拿來了從非洲帶來的鼓,合著鼓的節奏,一邊跳著非洲舞,一邊歌唱。晚會主持人的講話和這種場面的描寫表現了黑人所具有的強烈的種族身份意識,同時也體現了與主流白人文化截然不同的黑人文化特色。他們唱歌跳舞,其中有一首歌這樣唱到:
老牛死在 田納西
有人把她的頜骨送還給我
頜骨走路,頜骨說話
頜骨用刀叉吃東西。
我說對 了嗎?
齊聲說 :對了!
我說對了嗎?對 了。…
小說中對黑人的歌唱、舞蹈以及他們生活片段的描繪,成了展示赫斯頓收集的黑人民俗文化的一個窗口。
當然,在赫斯頓的小說創作中,她并不僅僅滿足于簡單地將黑人民歌和舞蹈融人其中,而是從更深層次上將黑人民歌中的一些藝術特征融入到小說文本中。她的第二部小說《他們眼望上蒼》中的布魯斯語言表達方式便是一例。布魯斯有一種明顯的一呼一應的模式,樂句起初像是一個人在傾訴,然后接下來的樂句便像是聽眾在安慰、舒解傾訴者。布魯斯的這種一呼一應的模式被赫斯頓不著痕跡地編織到小說的敘事框架之中。小說采用了倒敘的手法,我們首先看到珍妮已經衰老并已經結束了她將要講述的經歷。整個故事的框架就是珍妮親口對自己的好友菲比講述自己的人生旅程。于是珍妮和菲比之間便承襲了布魯斯音樂那種一呼一應的模式,就在這一呼一應之中,菲比一方面給予珍妮以肯定,另一方面分享著珍妮的經歷和體驗并從中得到啟迪,從而她們之間形成了婦女主義所推崇的姐妹情誼。在這種敘事模式當中,菲比成了一個紐帶,一個連接珍妮和黑人群體的紐帶——作為傾聽者她會給予珍妮精神上的支持,而作為傳播者她會將珍妮的故事說給大家聽,從而帶來小鎮中其他黑人婦女的解放。小說中,布魯斯的音樂形式象征著一種“范例”的話語,它是“語言與經濟制度、政治等級制度、神學、性行為以及美國黑人生活及其它各方面相交叉的一種標志,針對壓抑其受害者的主流文化,布魯斯在語言上做出了反應”。這里,布魯斯就是一種表征符號,其作用是維護和解釋黑人文化體系。布魯斯作為表征符號被引入到英文小說創作中,說明黑人文化不僅僅是附屬于美國白人主流文化的亞文化,而是一種有根文化——是人口多元化的美國社會文化的必然產物。
赫斯頓是美國黑人傳統文化忠實的擁護者和倡導者,我們在她的各種文學創作中都可以感受到她所要努力展現的“黑人性”美學思想。在小說創作中,她大量地應用黑人民歌尤其布魯斯的韻律來增強其藝術表現形式的張力,通過反復吟唱的布魯斯旋律使其小說充滿了藝術的穿透力從本質上表現出了黑人民間音樂被置換成小說后所體現出來的文化特征。赫斯頓以布魯斯等黑人民間音樂元素來構建黑人文化表征系統和書寫小說文本,成功地通過小說體現出了黑人文化的素質、種族語境和黑人文化的群體身份,恰當地反映出了黑人文化和美學思想,并且達到了弘揚黑人優秀傳統文化的目的。
二、黑人民間故事
美國社會有著豐富的黑人民間故事。黑人民間故事作為一種人類古老的文化形式,展現了黑人的生存狀態、風俗習慣和思想智慧,是文學家和藝術家創作的重要源泉。這些民間故事內容豐富、形式多樣,表達了黑人民族的思想價值觀念以及對生活和生命的熱愛,是黑人文化存在和發展的源泉。
作為黑人民俗學家的赫斯頓,在進行小說創作時,巧妙地將一些黑人民間故事融人其創作之中。這些故事涉及到黑人的日常生活,涉及到各種動物,也涉及到上帝和神。它們常常借動物和神來影射真實的社會情景,體現了黑人在悲慘境遇下所表現出來的幽默、機智和愿望。在《約拿的葫蘆蔓》中有一段談到約翰和同伴們聚在一起講故事,這些故事都是在黑人民眾中廣為流傳的,包括“兔子大哥”、“狐貍大哥”和“光頭和骨”等。赫斯頓的第二部小說《他們眼望上蒼》中“征服者大約翰”(Big John de Conquer)就是黑人 民間故事中的英雄人物“約翰”的變體,而“約翰”這個英雄人物在赫斯頓的民俗學著作《騾子與人》中曾多次出現。小說中所說的“Ole Massa”(“老主人”,南方黑人對上帝的稱呼),也曾在很多黑人民間故事中出現。此外,赫斯頓還在小說創作中引用了黑人民間故事中上帝造人的故事。小說是這樣講述的:
上帝造人之時,他 用的是不斷唱歌 和一直閃光的材料來造人的。后來,一些天使感到嫉妒,便把人剁成數以百萬計的碎片。但是他仍然閃光和歌唱。于是那些天使把人敲打成粒粒火花,然而每一粒小火花依然在閃光和歌唱。于是他們 又用泥包住每 一粒火花。火花感到孤獨 ,他們相互尋找。然而泥土是既聾又啞。如 同其他所有顫抖的泥丸,珍妮力圖展現她的光輝。
在這里赫斯頓用這個故事來比喻珍妮,珍妮就像是被泥土包裹住 的火花 ,雖然承受著來 自社會和家庭的各種壓迫,但是絕不屈服,竭盡全力要擺脫父權制社會的束縛和壓迫,煥發出自己耀眼的光彩。
從赫斯頓在小說創作中所運用的黑人民問故事素材,我們可以看出黑人民間傳說的一些特點。首先,黑人民間傳說具有很強的生命力,它表征了黑人民眾在民間傳說方面的豐富的想象力和創造力,正如赫斯頓在《黑人的表達方式》中指出的:“黑人民間傳說不是過去的東西,它們仍然處于創造的進程中。它們的多樣性表明了黑人所具有的很強的適應性:對于他們來說,任何材料都不會太老或者太新,國內的或國外的、高雅的或粗俗的,都能為他們所用。”‘隴’其次,黑人民間傳說中的角色兼具魔幻性與現實性的雙重特點。黑人民間傳說中的角色既有上帝和魔鬼,也有洛克菲勒和福特等現代名人,還有許多動物,諸如兔子、熊、獅子、蜥蜴和狐貍等等。在美國南方黑人文化傳統中,魔鬼比上帝聰明,而最偉大的英雄是杰克,他能打敗所有其他角色。而許多動物角色也是黑人文化中的英雄,在它們當中,兔子則是最偉大的 ,它是“杰克的親兄弟”。兔子在其他文化語境中一般都是弱者 的化身,需要得到英雄人物的救助,而在黑人文化語境中,兔子的角色來了個大逆轉,一躍成為英雄,這大概因為兔子是“西非的惡作劇精靈——英雄移植到 了美國”。
最后,黑人民間傳說充滿了廣大黑人民眾的智慧和幽默,因為“黑人注定是要笑的,即使他的笑是以自己為代價。同樣地,他也不放過其他任何人。他的世界融化在 笑聲 里。他的‘老板 ’、他的女人、他的牧師、他的看守、他的上帝以及他本人,全部都必須在笑聲的洪流里接受洗禮”。由此可見,黑人民間故事是廣大黑人民眾智慧的結晶,是黑人生活的濃縮的精華。赫斯頓把黑人民間故事運用到小說中,讓小說成為展示黑人民俗文化的窗口;同時將黑人民間故事中象征寓意運用于小說中,使得小說中所表現的黑人生活更具美感,更加富有人性傳統,從而使小說的生活氣息更加濃厚,也更具黑人文化特色。 此外民間故事的敘事模式也被赫斯頓引入其第二部小說《他們眼望上蒼》的敘事框架之中。這部小說的敘事框架是一種“故事中的故事”的結構,而這種敘事結構在民間故事傳統中比較常見。赫斯頓學習過人類學并且從事過黑人民俗文化田野調查,因而在小說創作中使用這樣的敘事結構是十分自然的。《他們眼望上蒼》共二十章,大的敘事框架是由一個全知的第三人稱敘述者來講述,包括書中的第一章和最后一章的最后三頁。故事中的故事則構成小說的主體——從第二章到第二十章的前兩頁——這一部分由女主人公珍妮在一個漫長的夜晚親口對自己的好友菲比講述自己的人生旅程,而珍妮和菲比之間則剛好又承襲了黑人民間音樂布魯斯那種一呼一應的模式。可以說,整部小說中黑人民間音樂因素的運用與小說的敘事模式結合得十分融洽,給人以渾然一體的感覺。
三、黑人的宗教表現形式
赫斯頓在小說創作中,還對黑人民間的宗教表現形式,作了生動形象的展示。伏都教是在美國黑人中流行的一種宗教。赫斯頓曾到美國南方、牙買加和海地對伏都教進行調查研究,也曾拜著名的伏都教巫師為師,學習了解伏都教的巫術和儀式,并在學術刊物上發表過相關文章。在《約拿的葫蘆蔓》中,她把自己十分熟悉的伏都教寫了進去,而且有關伏都教的描寫與小說情節的發展有著密切的關系。
另外,赫斯頓對黑人布道詞似乎情有獨鐘,在她的幾部主要小說中都有對黑人布道詞的表現和渲染。布道是一種宗教活動,念唱布道詞是一種宗教傳播。小說《約拿的葫蘆蔓》記錄了約翰所做的三次布道,每一次都出現在他人生的重要關頭,其中最長的一篇是他離開桑福德教堂之前的最后一次布道。這次布道充滿了激情,同時也表達了他自己的心聲。這次布道的主題是“耶穌的受傷”,約翰借此表達了自己仿佛就是那受傷的耶穌——他同樣受到了朋友們的傷害。在這里,布道詞的運用恰到好處,對約翰這個人物的塑造以及故事情節的發展都起著重要的作用。
此外,在現實生活中,黑人布道詞又是一種富于表現力的文化形式——通常是布道人和聽眾之間的應答呼應,是一種動態的交流。充滿激情、象征和意象以及詞句的重復、強烈的節奏感和感染力——黑人布道詞的這些特點使其極富藝術表現張力,小說中黑人布道詞的運用可以說具有錦上添花的作用。小說《他們眼望上蒼》中的一段布道以反諷的筆調描述了為一頭騾子舉行的葬禮在葬禮上,牧師就像在黑人教堂里布道那樣,與在場的黑人民眾應答呼應起來:
“What killed this man?”(“誰殺死 了這個人?”) The Chom s answered,“Bare,bare fat.
(眾人齊唱著回應:“光光的胖子。”)“Whakilled this man?”(“誰殺死了這個人?”)
“Bare,bare fat.”(“光光的胖子。”) “What killed this man?”(“誰 殺死 了這個人?”)
“Bare,bare fat.”(“光光的胖子。”) “Wh0’11 stand his funeral?”(“誰將出席他的葬禮?”)“We !!!!” (“我們!!!!”)“well,all right then.”(“好吧,現在行了。”)
此處的黑人布道詞具有強烈的節奏感和濃郁的民族風情,不僅使小說表現出強烈的藝術張力而且還暗藏譏諷——不著痕跡地諷刺了喬的虛偽和對權力的無止境的追求。赫斯頓小說中的這些黑人布道詞都是她在南方進行民俗風情調查時記錄下的黑人牧師所做的布道,把這種源于生活的素材運用于文學作品之中,更增添了小說的生活氣息和地方色彩,而且為黑人文學的進一步發展提供了有益的啟示——在后來的黑人文學作品中,有許多r作家都運用了黑人布道詞,諸如拉爾夫·埃利森的《看不見的人》、詹姆斯 ·鮑德溫的《向蒼天呼吁》以及托尼 ·莫里森的《所羅門之歌》和《寵兒》。這些黑人布道詞的生動運用使得作品具有豐富的文化內涵,黑人美學特征更加明顯。
赫斯頓本人對黑人宗教的表現形式曾給予很高的評價,認為它們具有很高的藝術性。她在《圣歌與新圣歌》中曾指出,黑人“宗教儀式是一種有意識的藝術表現形式”,“黑人的所有宗教表現都可被視為藝術,……《圣經 ·舊約》之外的任何作品都不如黑人祈禱詞那樣擁有豐富的比喻。
一些例子是任何文學作品都無法超越的”。她在《黑人表達方式的特征》中還說,黑人宗教儀式在很大程度上都是“優秀的散文詩”,祈禱詞和布道詞都是經過精心雕琢修飾的,它們是“真正的藝術品”[3}(P218)。因此,我們可以看出,赫斯頓在小說中對黑人布道詞等黑人宗教儀式的渲染,正是她這種黑人美學思想的體現。
以上這些黑人民俗文化和傳統的采用和描寫使得赫斯頓的作品具有濃郁的黑人民族風情和鮮明的地方色彩。黑人民俗文化因素運用于小說創作,對于小說情節的發展、人物的塑造和主題的凸顯都有重要的作用,同時使赫斯頓作品的黑人民俗文化特征十分明顯,更重要的是引導黑人重視并且熱愛自己的民族文化,保持黑人民族精神,重建黑人文化身份。不過,應該指出的是:在《約拿的葫蘆蔓》中,赫斯頓第一次將黑人民俗文化的材料運用在長篇小說里,有時用的過多并且略顯生硬,許多詞語和表達方式是直接取自她所作的民俗風情田野調查筆記,與小說的敘事結合得不是十分融洽;而她后一部作品《他們眼望上蒼》在這方面處理得要純熟完美得多。不管如何,赫斯頓在小說創作中,將黑人民俗文化種種因素巧妙融人,為黑人文學的進一步發展提供了范例,對后來的許多黑人作家,如拉爾夫·埃利森、伊什梅爾·里德、艾麗斯·沃克、托尼·莫里森等,都產生了巨大的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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