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近代憲政的文化基點:儒家群己觀
未知
關(guān)鍵詞: 儒家/仁/群/正
內(nèi)容提要: 以儒家為主體的中國文化是內(nèi)在超越的,因而,“己”與“人”之間是均衡關(guān)聯(lián)的反向性關(guān)系結(jié)構(gòu)。從“人”的視角看群己關(guān)系,即“仁”?!岸奔又凇叭恕北砻?,“仁”就是個體拓展并融入整體,而且這一融合只能通過共同語境下的人際交往才可獲得。從“民”的視角看群己關(guān)系,即(被君)“群”。民可以“學”為介,通過修齊治平而成人、成圣;不然,民亦可被君主教化,通過“安身”與“交心”的共贏交易,群聚于君之下。從“政”的視角看群己關(guān)系,即“正”。其中,民、人、君都是“大一統(tǒng)”政制中的一個組成部分。雖然借助“學”(習)和“修”(養(yǎng))可以實現(xiàn)從民到人到君的轉(zhuǎn)化,但無論是民、人還是君,都不需要也不應(yīng)該有明確的“自我”疆界,而應(yīng)通過心與心、身與心的交換融合成一個統(tǒng)一體,并在其中各安其位。
每一種文化都要解決人間秩序和道德價值的來源問題,在這一點上,中國文化的最大特色在于,沒有涇渭分明的超驗世界與現(xiàn)實世界,因此與二元的、外在超越的西方文化不同,以儒家為主體的中國文化是內(nèi)在超越的。進而,一個內(nèi)在性宇宙觀,在認識論上所使用的一定不是西方的分離性概念,而是反向性概念。該反向性表明有重大關(guān)聯(lián)的概念實際上是均衡地關(guān)聯(lián)著的,彼此都要求充分的接合。舉如“陰陽”就是一對相互內(nèi)在性和均衡關(guān)聯(lián)的概念。反向性概念表明了這樣一種關(guān)系:每一方的實現(xiàn)都需要以另一方為必要條件?!白蟆毙枰坝摇?,“上”需要“下”,“己”需要“人”[ 1 ] ( P119 - 21) 。這便是傳統(tǒng)文化界定“人”以及“人與群體”關(guān)系的哲學背景。
一、人者,仁也
中西文化對“人”的理解和設(shè)計是不同的,這里不可能也不需要進行全面的梳理和比較。我想借助一個簡單的例子,獲得對中西文化中人的觀念的印象主義式的把握。先看看弗拉斯托斯呈現(xiàn)的西方文化中的“人”:
如果我看到一個陌生人面臨淹死的危險,我在去救援他之前,不大可能向自己提出有關(guān)他的道德品質(zhì)如何的問題,在這里我的義務(wù)是把他作為人對待,把他當作處于這種境遇中任何一個人一樣來對待,而不是要把他作為一個善人來對待。(轉(zhuǎn)引自[美] J. 范伯格:《自由、權(quán)利和社會正義———現(xiàn)代社會哲學》,王守昌等譯,貴州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130頁。)
值得玩味的是,孟子以一個非常類似的例子,從不同的角度呈現(xiàn)了一個與西方完全不同的“人”:
所以謂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者,今人乍見孺子將入于井,皆有怵惕惻隱之心。非所以內(nèi)交于孺子之父母,非所以要譽于鄉(xiāng)黨朋友也,非惡其聲而然也。由是觀之,無惻隱之心,非人也;無羞惡之心,非人也;無辭讓之心,非人也;無是非之心,非人也。惻隱之心,仁之端也;羞惡之心, 義之端也;辭讓之心,禮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孟子·公孫丑上》)
仁義禮智,非由鑠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孟子·告子上》)
弗拉斯托斯是從面臨淹死的被救助者的角度來理解“人”的,“人的價值”是絕對的、去道德性的。因此“‘人的價值’本身,并不標志什么屬性,有如用‘力量’來標名力量,用‘紅色’來標名紅色一樣。這樣就可以對‘人的價值’作出最佳的解釋。在賦予每個人以人的價值時,我們并沒有把什么屬性或系列的性質(zhì)歸因于他,而不過是表明一種態(tài)度———尊重的態(tài)度———就是對每一個人里面的人性的尊重態(tài)度?!毕喾?,孟子說的“人”并不是將入于井的孺子,孺子是用來型塑有著“四端”之心的救助者的,后者才是孟子理解的“人”,即作為道德性存在的“仁人”。孺子是我身之放大形,先有我而后有孺子,我是通過救助孺子而成就的,并因“仁”而與孺子合為一體。這即是所謂的“人者,仁也”。與弗拉斯托斯絕對的、去道德性的個人涇渭分明。
作為道德性的存在,“仁”是人之為人的本質(zhì)和特征[ 2 ] 。從文字發(fā)展史看,“仁”字出現(xiàn)較晚,至《詩經(jīng)·國風》時代方才成形,因此是先有“人”而后有“仁”,“人”是“仁”的母體,“仁”為“人”所派生[ 3 ] ( P1390) 。而且,在包括《論語》在內(nèi)的古籍中,“仁”、“人”?;於环諿 4 ] 。從字形結(jié)構(gòu)分析,“仁”作“[人二] ”,通常理解為,仁是由“人”和“二”組合而成,就是“二”個人之間,是相互內(nèi)在性、相互關(guān)聯(lián)的人和人之間的統(tǒng)一體。但也有研究認為,兩橫是金文中常用以作為重文合寫的符號,并非表示數(shù)目的“二”,因此仁是“人”的復體字,即“人人”,其中前一個“人”用作動詞,整個意思就是“使人成人”。而且,“人人”中的“人”是與非人相對而言,并非與“己”相對[ 3 ] 。
郭店竹簡的出土,為“仁”的字源學說引入了新的信息。在郭店竹簡中,仁字均寫作“[身心] ”,表明“從人從二”并非仁字的最初構(gòu)形?!癧身心] ”的構(gòu)形“從身從心”,與“身”是指“(他)人的身(體) ”還是“己身”對應(yīng),有兩種解釋:前者認為,“[身心] ”是指將他人放在心上,也就是“心中思人”,與“仁者,愛人”同義[ 5 ] ,表現(xiàn)為“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論語·雍也》)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孟子·梁惠王上》)等;后者認為,“從身從心”是指思考和反省自身,表現(xiàn)為“克己”、“修己”、“成己”,用今天的話說,就是要成就自己、實現(xiàn)自己、完成自己[ 2 ] 。
“[身心] ”是對“[人二] ”涵義更為具體和形象的描述,二者包含的兩層涵義——— (1)反省己身,以使人成人; (2)心中思人,并在人與人的相互內(nèi)在、相互關(guān)聯(lián)中達成人我融合、人我一體,乃至“萬物一體”之仁———都不是對立的,而是展示了“仁”的涵義的兩個方面:內(nèi)在的德性與外在的踐行。克己與修身并不是真正地要讓“自我”成為對象,而是具有更為遠大的目標:“修己以安人”,“修己以安百姓”(《論語·憲問》) ??梢?,個人沒有,也不需要有牢固的自我疆界,而是處在一個人與我相互滲透,彼此依賴的場境中。在這個場境中,你的心有多大,你的世界就有多寬廣。
修身是一段追求德性存在的“任重道遠”的實踐過程,這個過程從另一個方面說就是一個去“我”的過程[ 6 ] ( P1105 - 117) ,而且去“我”是為了從自我走出來,走到一個家族、國家乃至天下的廣闊空間中去,是“舍”我而“得”天下。因此,去“我”得越徹底,擁有的回饋就越多,這正是“仁者先難而后獲”(《論語·雍也》)的真諦。也就是在這“舍”與“得”之間,體現(xiàn)了以“仁”來理解的“人”的吊詭之處:個體雖然不是獨立的,但也沒有被完全消解。這就是內(nèi)在超越的中國文化的體現(xiàn)。“我”與“他者”也是一組反向性的概念。一方面,“二”加之于“人”表明,“仁”只能通過共同語境下的人際交往才可獲得?!叭省笔亲晕业霓D(zhuǎn)化:從只顧一己私利的“小人”鍛造為領(lǐng)悟深刻關(guān)系性的“人”。因此說,“仁”是一種整體化過程,超越了人的自我疆界。不過,這種超越不是西方式的外在超越,而是內(nèi)在的,是人的自我超越。于是,另一方面,個體在“仁”中不是簡單地接受他人而放棄自我,而是以自己的價值觀和判斷在“二人”的語境中做出反應(yīng)[ 1 ] ( P1136 - 138) 。通過將自我投射到他人的境遇中,克服或者說超越了自我的疆界和局限性,因此,個體不是消解了,而是延展了。在這個意義上,“仁”即成人,就是個體拓展并融入整體———一個人與人之間不可分割的統(tǒng)一體。這與自然的人通過社會契約和自然法則構(gòu)建的社會秩序有著根本的差異[ 6 ] ( P16、65 - 66) 。
當“將‘仁’定義為某種整體化的成人過程,其中,個體將他人切身之事完全視為己所關(guān)心之事,且以一種為整體的善服務(wù)的方式行事”時,我們便進入了“公”的世界———一個“仁人”與“仁性社群”共存共生的“天下為公”的大同世界,這就是《禮記·禮運》中最理想、最浪漫的表達:
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矜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yǎng)。男有分,女有歸。貨惡其棄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惡其不出于身也,不必為己。
這里的“公”脫離了政府、朝廷的范疇,是關(guān)懷普遍、全體的價值觀,也是平等對待事物的心態(tài),更暗指著天下為天下人所有的觀念。在這個涵義的映照下,“私”便失去了正當性,成為應(yīng)當壓抑、去除的對象。在公私的對立中,中國人將心靈安頓在了“大公無私”之上。根據(jù)陳弱水的梳理,這個意義上的“公”的具體所指可以大到指稱天地所負載的一切,小到指稱個別邦國或君主的意志與利益,常指的則是儒者心目中的一般人民的福祉。而且,“公”雖然是人人都應(yīng)該追求的價值,但是它主要是對君主和官員的要求[ 7 ] ( P177 - 83) 。
每個人都秉持著“克己奉公”、“推己及人”以及“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道德訓導,因此,在結(jié)構(gòu)上就決定了“個人”不應(yīng)該有明確的“自我”疆界。自然,在“大公無私”的領(lǐng)域以外也很難有合法的“私”范圍[ 8 ] ( P1303) 。通過“仁”與“公”,人與人之間,即“二人”(集體)之間“身心交換”,實現(xiàn)了人我不分的交融與協(xié)合。
二、君者,群也
就像在古希臘城邦中,作為天生的政治動物的人僅指“公民”,而不包括奴隸和女性一樣,中國儒家文化中的“人”也是特指擁有文化的士大夫階層,而不是普通的“民”。因此,人與人之間利益的互融協(xié)合,并沒有整合進“民”的利益。“民”的利益的整合是在兩條線上展開的:一是,以“學”為介,實現(xiàn)“民”向“人”的轉(zhuǎn)化;二是,以“民本”為介,達成君民之間的魚水之情。
“民”指的是未脫離蒙昧、愚昧因而未能“成人”的人,即所謂:
民之號,取之瞑也,使性而已善,則何故以瞑為號? 以霣者言,弗扶將,則顛陷猖狂,安能善。性有似目,目臥幽而瞑,待覺而后見,當其未覺,可謂有見質(zhì),而不可謂見。今萬民之性,有其質(zhì)而未能覺,譬如瞑者待覺,教之然后善。當其未覺,可謂有善質(zhì),而未可謂善,與目之瞑而覺,一概之比也。(《春秋繁露·深察名號》)
“民”所處的是一種“臥幽待覺”的蒙昧狀態(tài),它保留著通過“覺”而一躍為“人”的可能性。儒家還為此設(shè)計了一條切實可行的途徑:學。以《學而》開篇到《堯曰》結(jié)束的《論語》指示的就是學以至圣之道?,F(xiàn)實中貧寒子弟通過寒窗苦讀而出“人”頭地的鮮活例證,更為從“民”向“人”的轉(zhuǎn)化架起了一條雖不寬闊卻很結(jié)實的橋梁。此外,“民”能向“人”轉(zhuǎn)化,也是因為儒家所設(shè)計的“人”的開放性。與亞里士多德理解的天生的政治動物的人,所構(gòu)建的封閉的公民社會不同,儒家的“人”不是天生的,人之為“人”是自我修身和社會化的結(jié)果。人之為“人”是人“為”的而不是即“是”的;它是現(xiàn)實的而非賦予的[ 1 ] ( P1169) 。而且,“我欲仁,斯仁至矣”(《論語·述而》) ,可見“為仁由己”(《論語·顏淵》) ,不假外求?!懊瘛比敉ㄟ^修養(yǎng)功夫而成“人”了,便進入了人與人之間的互融協(xié)合;若未能成“人”,責任也主要在自己,于是自然會放低對統(tǒng)治者的要求,這便是民本和民生思想的緣起。
此外,“民之為言也,瞑也。萌之為言也,盲也?!?《新書·大政下》)如果“民”沒有通過自學成人,那就只能成為被教化的對象了。實施這種教化的便是“政教合一”的君主。為君之道的一個根本就是善于使民“群”: 君者,善群也。群道當,則萬物皆得其宜,六畜皆得其長,群生皆得其命。(《荀子·王制篇》
王者,民之所往,君者,不失其群者也;故能使萬民往之,而得天下之群者,無敵于天下。(《春秋繁露·滅國》)
眾不親安,則離散不群;離散不群,則不全于君。(《春秋繁露·深察名號》)
君要使民眾親安并群聚在其周圍,關(guān)鍵在于“群生皆得其命”之后的民心歸往。君主必須“得民心”,因為,根據(jù)形成于先秦時期的儒家民本主義思想,通過“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尚書·泰誓》)的“天”與“民”的轉(zhuǎn)化,得不到“民心”就意味著喪失政權(quán)的合法性,就會成為革命的對象,這即是“得民心者得天下,失民心者失天下”的道理。如何“得民心”呢? 答案仍然是“仁”,即為政以德。德就是仁德,也就是施仁政。如何施仁政呢? 以心換心,即所謂“圣人無常心,以百姓心為心”(《老子·第四十九章》) 。百姓心系何處? “民”是未能轉(zhuǎn)化成“人”的蒙昧之人,非純粹的道德性存在,因此對于“民”來說更為主要的是一個“身”的存在,主要關(guān)心的便是于生存必需的衣食住行。故此,對于君主來說,心系百姓就是要關(guān)愛他們的疾苦,使饑者得其食,寒者得其衣。如此,安頓了民眾的“身”,也就籠絡(luò)了民眾的“心”;籠絡(luò)了民眾的“心”,也就得到了“天下”??梢娋裰g,與其說是以心交心,不如說是在民生主義思想下的,民眾的“身”與“心”的交換。這就是儒家圣賢一直教導的“民本”思想,或許也正是早期將“仁”字寫作“[身心] ”的深刻用意所在吧。君主以民為本,對民來說“身”得到了安頓和照顧,對于君主來說得到了“民心”,并進而得到了天下。民與君相互補強,各得其所,是一種真正的和諧統(tǒng)一,因此說“民本與尊君是‘一對’( double)而非‘兩個’( two)的關(guān)系”[ 9 ] ( P110) 。遵循民本的思想,君與民的利益一合兩美,恰似魚與水、水與舟、骨與肉的依賴關(guān)系。
三、政者,正也
通過人與人之間、君與民之間的“交心”,以及民以“交心”給君主獲得君主對自己“身”的照顧和安頓,君主基于民本的思想以關(guān)懷民生為策略,為代價,獲得民心,進而得天下,利益在這樣的交織、互惠中得到了整合。在此基礎(chǔ)上,傳統(tǒng)儒家所規(guī)劃的政治理想和政治形態(tài)必然是強化自下而上的利益整合,達成自上而下控制的權(quán)力結(jié)構(gòu)。而且,因為利益是整合的,所以權(quán)力結(jié)構(gòu)必定是一元化的,否則,便只能稱為“亂世”,必須撥亂反正,甚至不惜借助革命的手段,使政治由多元化向一元化回歸,利益復又得以整合。赫伯特·芬格萊特將儒家“對于一元的、肯定的秩序的信守”形象地比喻為“一條沒有十字路口的大道”[ 6 ] ( P118) 。這就是儒家傳統(tǒng)文化提供給我們的政治圖景:治亂循環(huán)的“大一統(tǒng)”。
“大”是動詞“尊大”的意思,即“推崇”,大一統(tǒng)就是“推崇一統(tǒng)”[ 10 ] ( P1327) 。“一統(tǒng)”就是“政”的本義和精髓。
首先,從一系列的“問政”中,可以得知“政”與“正”相通:
(魯哀)公曰:“敢問何謂為政?”孔子對曰:“政者,正也。君為正,則百姓從政矣。君之所為,百姓之所從也。君所不為,百姓何從?”(《禮記·哀公問》)
季康子問政于孔子??鬃訉υ唬骸罢?,正也。子帥以正,孰敢不正?”(《論語·顏淵》)
政者,正也。關(guān)于“正”的涵義,《說文解字》曰:“正,是也,從止,一以止?!毙戾|《說文系傳》曰:“守一從止也。”就是說,“正”有兩重涵義:一是守一,二是從止。意思是,只有在“定于一”的局面下,“亂”才會止,亂止即治,治即正,正即政。于是便有梁襄王卒然問孟子:
問曰:“天下惡乎定?”孟子對曰:“定于一?!庇謫枺骸笆肽芤恢??”對曰:“不嗜殺人者能一之?!痹賳枺骸笆肽芘c之?”對曰:“??如有不嗜殺人者,則天下之民皆引領(lǐng)而望之矣。誠如是也,民歸之,由水之就下,沛然誰能御之?”(《孟子·梁惠王上》)
“定于一”就是基于利益整合的“一統(tǒng)天下”,而要達成“一統(tǒng)”的政治,既非單純的從上而下的強權(quán)控制,也不僅是自下而上的立元正始,(舉如孫隆基認為“一統(tǒng)”是從上而下控制的權(quán)力結(jié)構(gòu),相反,蔣慶認為“一統(tǒng)”是自下而上的立元正始。其實都有失片面。中國的哲學是反向性概念之間的相互內(nèi)在性和相互依賴、相互轉(zhuǎn)換。參見[美]孫隆基:《中國文化的深層結(jié)構(gòu)》,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313頁;蔣慶:《政治儒學———當代儒學的轉(zhuǎn)向、特質(zhì)與發(fā)展》,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3年版,第328頁。)而是上下相互內(nèi)在性的交織:君主自上而下的福澤廣被,民心自下而上的歸集,共同成就了自上而下的權(quán)力統(tǒng)治。利益和權(quán)力都達成“一統(tǒng)”之后,對于每一個參與者來說,其責任就是“擁有自己適當?shù)摹弧盵 1 ] ( P1102) ,并擔當好這個角色。
“從一而止”也好,“一統(tǒng)”也好,這“一”要從哪里尋找呢? 從理想的王政來說,“一”就是“仁”,“天下歸一”實質(zhì)上也就是“天下歸仁”(《論語·顏淵》) 。而“仁”不過是一個抽象的、意象化的德性,它需要在現(xiàn)實生活中尋找一個象征或載體,這就是君主的仁德之心。君主以心存德,想人民之所想,急人民之所急,照顧民生(身) ,則眾心歸往,天下定于一,這便是為政之道。可見,無論是原生態(tài)的( raw)人通過“克己復禮”而成“人”,還是為君、為政之道,“仁”都是一以貫之的軸心意識和行為。
借助“仁”,己與群建立起了一個動態(tài)平衡的有機體,每個人通過“學”和“修”尋找自己的序位。儒家對此有更直白的說法:“君子不器”(《論語·為政》) 。普通的人,即民,就是器,是被使用的人;而道德上獲得了自我實現(xiàn)的仁人,即君,則具有統(tǒng)御或使用他人的能力。如此,統(tǒng)治與被統(tǒng)治關(guān)系,被巧妙地轉(zhuǎn)化為了“仁”德有無或多寡的關(guān)系,是蒙昧之民向被視為“仁”的象征和載體的君的歸往。加之,“為仁由己”,那么一個人在“民- 人- 君”的序列中處于什么位置,是統(tǒng)治人還是被人統(tǒng)治,關(guān)鍵都在于自己對“仁”踐行的程度,因此整個為政之道便是在對“仁”的向往、踐行、膜拜和歸往中,達成了整合與統(tǒng)一。這樣的政治傳統(tǒng)和政治智慧為近代所傳承,不管近代學人對傳統(tǒng)文化抱持的是接受還是批判的態(tài)度。
結(jié)語
關(guān)于哲學與政治之間的關(guān)系,艾賓斯坦(W. Ebenstein)認為:“雖然去論辯某種類型的哲學體系總是反映某種相應(yīng)類型之政治體系,也許是困難的;然而在基本的哲學觀與政治觀之間,存在一種值得注意的相應(yīng)性(parallelism) ,此種相應(yīng)性部分是邏輯的,部分是心理的,而部分是歷史的?!保ㄞD(zhuǎn)引自何信全:《儒學與現(xiàn)代民主》,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165頁。)我想,中國的哲學同樣規(guī)定了中國政治形態(tài)的特質(zhì)。
近代中國百年憲政之路,也關(guān)懷并致力于促進個人自由的實現(xiàn)。何謂個人自由? 有兩個理解維度:一是,“人”這個概念或種屬本身,即人之為人所應(yīng)有的德性和價值;二是,“人”與人、社會、國家的關(guān)系,即廣義的群己觀。由此,我們必須理性地認識到,對個人自由的理解和界定,不是只有西方一個標準。中國的哲學、文化、歷史,對“人”以及人與社會、國家關(guān)系的獨特塑造,是中國近代憲政的理論基點之一,也是中國近代憲政理念的一個顯要特質(zhì)。
注釋:
[ 1 ] [美]郝大維、安樂哲:《通過孔子而思》,何金俐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
[ 2 ] 梁濤:“郭店竹簡‘[身心] ’字與孔子仁學”,載《中國思想史研究通訊》2005年第5輯。
[ 3 ] 李景明:《“仁”辨釋》,載《孔子儒學與當代社會文集》,曲阜師范大學孔子研究會、曲阜師范大學孔子研究所編,齊魯書社1991年版。
[ 4 ]《經(jīng)傳考證?論語》。
[ 5 ] 白奚:“‘仁’字古文考辨”,載《中國哲學史》2000年第3期。
[ 6 ] [美]赫伯特?芬格萊特:《孔子:即凡而圣》,彭國翔、張華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
[ 7 ] 陳弱水:《公共意識與中國文化》,新星出版社2006年版。
[ 8 ] [美]孫隆基:《中國文化的深層結(jié)構(gòu)》,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
[ 9 ] 馮天瑜、謝貴安:《解構(gòu)專制———明末清初“新民本”思想研究》,湖北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
[ 10 ] 蔣慶:《政治儒學———當代儒學的轉(zhuǎn)向、特質(zhì)與發(fā)展》,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3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