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淺論唐代詩文中“馬”意象的嬗變
佚名
摘 要:“馬”作為一個重要的動物意象,被眾多文人所吟詠。早在《詩經》中詠馬的詩作就占了50多篇。而在唐代詩文中“馬”意象也占有一定的數量,但是其意象卻隨著唐代分期的不同而有所不同。初、盛唐文人筆下的馬多為“寶馬、駿馬、千里馬”;而中晚唐文人筆下的馬多為“老馬、病馬、瘦馬”,本文通過對唐代詩文中“馬”意象嬗變的分析來全面地了解唐代文人的復雜心態。
關鍵詞:馬 轉變 文人心態
馬是相對較早進入文人眼中的動物,也是中國傳統文化中一個很重要的文化意象。馬在外形上給人一種陽剛、健美的感覺,而且性格誠實、忠厚,所以很早就成為文人自喻的動物。在我國最早的詩歌總集《詩經》中詠馬的詩作就占了50多篇,或展示國威,或寄予人們對生命對繁衍的渴望,或表現英雄的情懷。隨著時代的變遷,至唐代,國力空前繁盛,文人們也意氣風發、積極進取,而馬就成為了體現這種社會風貌的意象載體。以《全唐詩》為例,據統計,在題中和句中有“馬”的是899條;在題中和句中有“騏驥”的是31條。可以說,詠物的作品在唐代進入了發展的巔峰,大量詩人開始寫詠物類的作品。《詠物詩提要》里提到:“昔屈原作《橘頌》,荀況賦蠶,詠物之作,萌芽于是,然特賦家流耳。漢武之《天馬》,班固之《白雉》、《寶鼎》,亦皆因事抒文,非主于刻畫一物。其托物寄懷見于詩篇者,蔡邕《詠庭前石榴》其始見也。沿及六朝,此風漸盛。王融、謝眺至以唱和相高,而大致多主于隸事。唐宋兩朝,則作者蔚起,不可以屈指計亦。其特出者,杜甫之比興深微……中間如雍鷺鷥、崔鴛鴦、鄭鷓鴣各以摹寫之工得名當世。”而到了唐代,“馬”意象也被賦予了更多的內涵,這時的“馬”意象大致分成了兩類:一類是寶馬、駿馬、千里馬;一類是病馬、老馬、瘦馬。而這兩類意象的劃分也有著鮮明的時代特征:“寶馬、駿馬、千里馬”多出現在初唐和盛唐;“病馬、老馬、瘦馬”多出現在中唐和晚唐。以《全唐詩》為例,其中寶馬和老馬這兩個意象在初、盛唐和中晚唐文人筆下運用的數量表格
從圖表中我們可以看到在初唐和盛唐時期中,寫到寶馬的有25首,寫到老馬的有2首;而在中唐和晚唐時期中,寫到寶馬的有6首,寫到老馬的有12首。
一、唐人愛馬、詠馬的原因
(一)馬匹的廣泛用途
唐代是政治、經濟、文化空前繁盛的時期,并且也已經有了“驛傳”這一完備的交通通訊體系,而馬匹就是交通通訊體系中重要的組成部分。“驛傳”中的馬匹稱之為“驛馬”,承擔著公文傳送、運送官吏家眷及行李等任務。眾所周知,絲綢之路是連接中西方政治、經濟、文化交流的重要紐帶,而馬匹也成為運送貨物的重要工具,為絲綢之路的繁盛立下了汗馬功勞。在唐五代對百姓騎馬常常有限制,所以,以馬作為交通工具代替步行也是身份和地位的象征。
在古代社會的戰爭中,除了訓練有素的士兵,戰馬也是決定戰爭能否取勝的重要因素。《后漢書·馬援傳》中提到“馬者甲兵之本,國之大用”,早在秦國,秦人就已經組建了自己的騎兵以對抗北方兇猛的敵人。隋唐五代時期,在國家的北面和西面存在著許多少數民族,如突厥、吐蕃等,這些少數民族多以游牧為主,善于騎射。
(二)馬匹的大量飼養成為“馬”意象大量出現的現實基礎
在唐代,牧業十分發達,一些王公貴族還擁有大牧場,并且有了私營養馬業的存在。據記載“王侯將相外戚牛駝羊馬之牧布諸道,百倍于縣官,皆以封邑號名為印自別;將校備私馬”(《新唐書》卷五〇《兵志》)。除了官僚貴族養馬,民間的養馬之風更盛一些,平民不但加入到了養馬的行列之中并且得到了政府的保護。這些都是“馬”意象大量出現的現實基礎。
二、初唐、盛唐的“馬”意象
初唐、盛唐時期國力空前繁盛,在這種大的社會環境下的文人們保持著朝氣蓬勃的精神狀態并且有著強烈的建功立業的愿望。尤其是建國初期,文人渴望通過立戰功來實現自己的價值,所以出現了大批的邊塞詩人,這也使那時的文人多了一絲英雄氣概。如王翰的《涼州詞》中寫道“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所以在這種情況下,馬作為戰爭中必不可少的條件,必定會成為文人們爭相吟詠的對象。一些詩作中還洋溢著輕快的感覺,如陳子良的《游俠篇》(一作《俠客行》):“洛陽麗春色,游俠騁輕肥。水逐車輪轉,塵隨馬足飛。云影遙臨蓋,花氣近薰衣。東郊斗雞罷,南皮射雉歸。日暮河橋上,揚鞭惜晚暉。”據統計,全唐詩中,詩題含“馬”的,李白的詩有31項與查詢相匹配;杜甫的詩有39項之多;還有岑參等都有詠馬的詩篇或詩句。但是不難發現,初、盛唐的詩人所吟詠的馬大多是寶馬、駿馬、千里馬之類,當然這也跟當時的社會環境、文人心態有關。
在初、盛唐文人的筆下,馬不但具有俊朗的外表而且還有堅強的意志。在描寫馬的外表方面,如杜甫的《驄馬行》:
鄧公馬癖人共知, 初得花驄大宛種。
夙昔傳聞思一見, 牽來左右神皆竦。
雄姿逸態何崷崪, 顧影驕嘶自矜寵。
隅目青熒夾鏡懸, 肉駿碨礌連錢動。
朝來久試華軒下, 未覺千金滿高價。
赤汗微生白雪毛, 銀鞍卻覆香羅帕。
卿家舊賜公取之, 天廄真龍此其亞。
晝洗須騰涇渭深, 朝趨可刷幽并夜。
吾聞良驥老始成,此馬數年人更驚。
豈有四蹄疾于鳥,不與八駿俱先鳴。
時俗造次那得致,云霧晦冥方降精。近聞下詔喧都邑,肯使騏驎地上行。
這首詩的前半部分,作者從人對馬的態度,馬的出產地,馬的姿勢、聲音、毛色、目光、肉質、佩鞍、速度等方面對馬進行描寫,最后作者不禁發出感慨:“近聞下詔喧都邑,肯使騏驎地上行。”
岑參的《衛節度赤驃馬歌》也對駿馬的外形進行了描寫:“紅纓紫鞚珊瑚鞭,玉鞍錦韉黃金勒。請君鞲出看君騎,尾長窣地如紅絲。”前兩句描寫了馬身上精美的飾品,其后描寫馬尾就如同紅絲一般,烘托出此馬乃一匹良馬。
在烘托馬的勇猛、剛毅、不辭辛勞、不畏艱險等堅強意志方面,有李白的《紫騮馬》:
紫騮行且嘶,雙翻碧玉蹄。
臨流不肯渡,似惜錦障泥。
白雪關山遠,黃云海戍迷。
揮鞭萬里去,安得念春閨。
這首詩充滿了積極的情緒,紫騮馬不但具有俊朗的外表“碧玉蹄”,而且不懼艱辛 “白雪關山遠”,努力奔跑“揮鞭萬里去”。它就如同是詩人的化身,具備了詩人不畏艱險、勇往直前的堅定信念。
還有李白的《送張秀才從軍詩》、高適的《畫馬篇》、杜甫的《秦州雜詩二十首之五》等都通過對馬的描寫來烘托文人樂觀向上、慷慨豪邁的性格。
三、中唐、晚唐的“馬”意象
天寶14載,統治階級內部矛盾加劇,終于爆發了安史之亂,使唐帝國從極盛的巔峰猛地跌落,這一社會背景的變化,使得許多文人美好的愿望化為泡影,心態也隨之發生變化,在動蕩不安的現實社會中感到迷茫與不安。此時馬的意象也必定發生了變化,詩人不再是以驥驥良馬自比,而是每每以駑劣的“慢馬”自謂;即使不否認是良馬,也呈現出病態老邁的狀態。那些瘦馬、老馬、病馬似乎就是他們的化身。如韓愈《入關詠馬》中的老馬,劉長卿《疲馬》中的疲馬,杜甫《瘦馬行》、《病馬》中的瘦馬和病馬。老馬、病馬雖然不甘心平庸但是卻無力回天;瘦馬、病馬的描寫表達了作者對國家、自身命運的思考。 《詩話總龜》中引有這樣的概括:“《杜集》及馬與鷹甚多……蓋以壯心,未甘伏櫪;嫉惡剛腸,尤思排擊。”杜甫筆下的馬不但有寶馬、駿馬等,還有老馬、瘦馬,而這些不同的“馬”意象也有著鮮明的時期區分。杜甫在38歲之前,唐王朝正處于鼎盛時期,這時杜甫筆下的馬蒼勁有力、“萬里可橫行”。而之后,隨著唐王朝的逐步衰落,杜甫筆下的馬也發生了轉變。如《瘦馬行》:
東郊瘦馬使我傷, 骨骼硉兀如堵墻。
絆之欲動轉欹側, 此豈有意仍騰驤。
細看六印帶官字, 眾道三軍遺路旁。
皮干剝落雜泥滓, 毛暗蕭條連雪霜。
去歲奔波逐馀寇, 驊騮不慣不得將。
士卒多騎內廄馬, 惆悵恐是病乘黃。
當時歷塊誤一蹶, 委棄非汝能周防。
見人慘澹若苦訴, 失主錯莫無晶光。
天寒遠放雁為伴, 日暮不收烏啄瘡。
誰家且養愿終惠, 更試明年春草長。
作者通過對馬外形的描寫,塑造了一個令人同情、孤立無援的瘦馬形象。此時,杜甫的“馬”意象不但在外形上而且在主題上都發生了變化,由快馬、寶馬變成了老馬、瘦馬;由壯志豪情變成了騏驥不遇。正如宇文所安所說:“他(杜甫)最后變形于老馬,作為自我精神的象征,而不再留連于景色之中。這里他依然是被放逐的,是超群的。這匹老馬的處境對普通老馬而言是不相宜的。與它們不同,他必須踏上長途。他如此超群,而這種差異來自于當別人在安逸舒適中死去的時候,他的放逐與孤獨最終拯救了他。”
以韓愈筆下的馬為例,《馬說》是世人廣為流傳的篇目,是韓文的名篇之一。“世有伯樂,然后又千里馬。千里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故雖有名馬,只辱于奴隸人之手,駢死于槽櫪之間,不以千里稱也。”韓愈把伯樂與千里馬的關系譜寫成千古名句,而古人也非常喜歡用伯樂相馬比喻人才的得與用在于有無識拔人才者。韓愈除了在《馬說》,還在《為人求薦書》和《送溫處士序》中引用了這個典故。韓愈為何頻頻使用伯樂與千里馬的故事呢?原因就在于韓愈的懷才不遇。貞元十一年,韓愈28歲,為了求取功名三上宰相書卻沒有得到錄用。他覺得自己就像是一匹沒有被發現、賞識的千里馬,“只辱于奴隸人之手”,但是他不甘心于現實,不甘心“駢死于槽櫪之間”,他渴望能夠有人像伯樂那樣發現他、重用他。
在中國古代,文人用騏驥意象來表現自強不息、開拓進取的精神,用來確證自身的價值及理想,同時用騏驥不遇的凄苦意象表達自己失意郁懣的情結。在韓愈的詩中也有一篇《駑驥》,雖然名為駑驥,卻寫的是騏驥不遇,寫出了千里馬的悲哀:
駑駘誠齷齪,市者何其稠!力小若易制,價微良易酬。
渴飲一斗水,饑食一束芻。嘶鳴當大路,志氣若有馀。
騏驥生絕域,自矜無匹儔。牽驅入市門,行者不為留。
借問價幾何?黃金比嵩丘。借問行幾何?咫尺視九州。
饑食玉山禾,渴飲醴泉流。問誰能為御?曠世不可求。
惟昔穆天子,乘之極遐游。王良執其轡,造父挾其辀。
因言天外事,茫惚使人愁。駑駘謂騏驥,餓死余爾羞。
有能必見用,有德必見收。孰云時與命,通塞皆自由。
騏驥不敢言,低徊但垂頭。人皆劣騏驥,共以駑駘優。
喟余獨興嘆,才命不同謀。寄詩同心子,為我商聲謳。
詩中寫道,買齷齪的駑駘的人很多,原因是駑駘力氣雖然小但是容易制服,并且價格不貴,一般人能夠買得起,渴了只喝一斗水,餓了就只吃一束芻。而一匹千里馬在市場上卻無人問津,還不及駑駘。原因是“借問價幾何?黃金比嵩丘”、“饑食玉山禾,渴飲醴泉流”。 駑駘還對騏驥說“餓死余爾羞”,因為駑駘認為有才能一定會被任用,有德行一定會被接受;不要說命運逢時或不逢時,遭遇的好壞全由自己的才能和德行。而“騏驥不敢言,低徊但垂頭”。作者不禁感嘆,人世間的才能和命運并不總是一致的。在詩中作者通過一個生動的故事把駑駘與騏驥進行對比,從而進行褒貶。
此外還有喬知之《羸駿篇》、李瑞《瘦馬行》、元稹《哀病驄呈致用》等都透露出有志之士壓抑的內心和感嘆人馬同命的悲涼。而寶馬的瘦、老、病、弱并不是它們自身的過錯,意象的轉變也正是文人自身心象的轉變,作品所展示的也是文人自身的心路歷程,反映了詠物者被外在環境所改變的心境。馬的病、瘦、老,抒發的正是英雄失路、志士磋跎的郁憤。
四、結語
所以,雖然馬是勇猛、剛毅、不辭辛勞、不畏艱險的代表,但是在唐代的不同時期卻有著不同的意象。初唐、盛唐時期,由于國家繁榮文人筆下的馬多為“寶馬、駿馬、千里馬”;而隨著國力的下降,到了晚唐,文人筆下的馬變成了“老馬、瘦馬、病馬”。“馬”意象的嬗變不僅揭示了國力的變化,也說明了文人心態上的轉變。如果人的價值被及時發現與合理評價,詩歌中就不會有這么多非常態的意象出現了。正如劉勰《文心雕龍· 物色》中所說:“人稟七情, 應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情以物遷,辭以情發。”因此,通過對“馬”意象的轉變的研究就可以全面地了解唐代文人的復雜心態。正如王立所說;“士大夫文人進退出處的深衷隱曲托附在馬意象上,借助于其系統乃至文化叢的整體性功能得到了別致的剖白。”
注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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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文所安著,陳躍紅等譯:《自我的完整映象——自傳詩》,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
王立:《心靈的圖騰——文學意象的主題史研究》,上海學林出版社,1999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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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微 西寧 青海師范大學人文學院 810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