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教論衡與唐代俗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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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白話小說原出於佛教講經。唐代佛教與俗講之關系問題,前賢多有發明,如王國維《敦煌發見唐朝之通俗詩及通俗小說》、向達《唐代俗講考》、孫楷弟《唐代俗講軌儀與其本之體裁》、傅蕓子《俗講新考》、周一良《讀〈唐代俗講考〉》,等等,已輯入周紹良、白化文先生編輯之《敦煌變文論文録》(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4月)內。所論儼若專家古生物鑒定,以化石之靜態居於何種地質層,指陳斑斑,歷數演進痕跡,嬗變源流,判斷分明,遂成定讞。
本文則稍異其趣。竊以為佛教由講經向俗講的流變,非特西來佛學傳播方式本身特點,亦與中土儒、道影響,尤其是三教競爭之動態大環境攸關,似有未經道出者。謹拈出“三教論衡”一題,略陳鄙見,弄斧班門,以為談助云爾。
一,“三教論衡”軌儀
論者每引日本僧人圓仁《入唐求法巡禮行記》,討論俗講的規模狀況,如:
“此貲圣寺,令云花寺賜紫大德海岸法師講《華嚴經》,保壽寺令左街僧錄三教講論賜紫引駕大德體虛法師講《法華經》,菩提寺令招福寺內供奉三教講論大德齊高法師講《涅槃經》……右街三處,會昌寺令由供奉三教講論賜紫引駕起居文溆法師講《法華經》。城中俗講,此法師為第一。”(著重號為引者所加)
此中屢次出現“三教講論”一語,頗耐尋味。我以為,這是佛教徒參與過當時最高哲學宗教活動“三教論衡”的一種資格,也證明俗講往往是由“三教論衡”的講論者充任的。
《白居易集》卷六十八有《三教論衡》一文(亦載《全唐文》卷六七),記敘了作者參與的一次這樣活動的大略。其首云:
“大和元年(827年)十月,皇帝降誕日,奉敕召入麟德殿內道場,對御三教談論。略錄大端,不可具載。
“第一座秘書監賜紫金魚袋白居易。安國寺賜紫引駕沙門義林。太清宮賜紫道士楊弘元。”[①]
由“第一座”推測,其時不止白氏等人,而其“賜紫”“引駕”等名銜,亦正與圓仁描述相同。白文《序》云:
“中大夫、守秘書監、上柱國、賜紫金魚袋臣白居易言:談論之先,贊揚演說,以啟談端。伏料圣心,飽知此義;伏計圣聽,飫聞此談;臣故略而不言;唯序慶誕,贊休明而已。”
“談論之先”數語,似援成例。“飽知”“飫聞”之說,足見儀式。以下應是“贊揚”頌圣的套語:
“圣唐御區宇二百年,皇帝承祖宗十四葉。大和初歲,良月上旬;天人合應之期,元圣慶誕之日。雖古者有祥虹流月,瑞電繞樞;彼皆瑣微,不足引諭。伏惟皇帝陛下:臣妾四夷,父母萬姓,恭勤以修己,慈恭以養人;戎夏乂安,朝野無事;特降明詔,式會嘉辰。開達四聰,闡揚三教。”
以下應是白氏與佛學代表對應之詞:
“儒臣居易,學淺才微,謬列禁筵,猥登講座,天顏咫尺,隕越於前。竊以釋門義林法師,明大小乘,通內外學;靈山領岫,苦海津梁,於大眾中,能師子吼,所謂彼上人者,難為酬對。然臣稽先王典籍,假陛下威靈,發問既來,敢不響答?”
白氏與佛教代表的論衡過程依次分為“僧問”、“對”、“難”,“對”,然後又以“儒書奧義,既已討論,釋典微言,亦宜發問”為過渡,開始第二階段儒家之“問僧”,依次也有“問”“難”過程。第三階段開始後又有《問道士》一節,稱:
“儒典、佛經討論既畢,請回馀論,移問道門。臣居易言:我大和皇帝,祖玄元之教,挹清凈之風。儒素緇黃,鼎足列座,若不講論玄義,將何啟迪皇情?道門楊弘元法師,道心精微,真學奧秘,為列仙上首,與儒爭衡。居易竊覽道經,粗知玄理,欲有所問,冀垂發蒙。”
依次“問”、“難”,而道士發問,亦經過同樣過程。儀規結束時,似例有《退》,其云:
“臣伏準三殿談論,承前舊例,朝臣因對敡之次,多自敘才能,及平生志業。臣素無志業,又乏才能,恐煩圣聰,不敢自敘。謹退。”
白氏所謂“承前舊例”,應是循前朝所遺軌議。按白以進士明經,但其詩風向以通俗,且精通三教著稱於史。[②]早年謫貶江州,就寫出了“本是無有鄉,亦名不用處。行禪與忘機,同歸無異路。”(《睡坐晏起》)并自注曰:“道書云“無何有鄉”,禪經云“不用處”。二者殊名同歸。”晚年寫《三適》詩時,又有“禪那不動處,混沌未鑿時”之句。辭官歸鄉後,在《遇物感興因示子弟》詩的結尾中,又說“上尊周、孔訓,旁鑒老、莊言。不唯鞭其後,亦要軛其先。”後兩句是用《莊子·達生篇》之典,但是他仍然承認自己思想是以儒教為主導的。後世公認白氏深得三教圓融之旨,而且對宋明士大夫的思維及生活方式頗有影響,此是後話不提。
《舊唐書》卷十三《德宗本紀》:貞元十二年(796年)四月“庚辰,上降誕日,命沙門、道士加文儒官討論三教,上大悅。”一般認為此為中唐以帝誕日開三教講論為常例之始。《冊府元龜·誕圣》曾記敘三教論衡情況云:“數十人迭升講座論三教。初若矛戟森然相向,後類江河同歸於海。”《南部新書》則曰:“初若矛盾相向,後類江海同歸”。白居易《三教論衡·對僧》中所云“夫儒門、釋教,雖名數則有異同,約義立宗,彼此亦無差別。所謂“同出而異名,殊途而同歸”者也。”恰好可以為此作注。
但中晚唐的三教論衡,往往已流為形式甚至諧謔。陳寅恪氏明確指出:
“《白氏長慶集》伍玖有“三教論衡”一篇,其文乃預設問難對答之言,頗如戲詞曲本之比。又其所解釋之語,大抵敷衍“格義”之說,篇末自謂“三教談論,承前舊例。”然則此文不過當時一種應制之公式文字耳。故不足以推見樂天之思想也。”(《元白詩箋證稿·附論·〔丙〕白樂天之思想行為與佛道之關系》)
案《玉海》卷一百六十五言:
“金鑾西南曰長安殿,長安殿北曰仙居殿,仙居殿西北曰麟德殿,此殿三面,故以三殿名。東南、西南有閣,東、西有樓。內宴多於此。”
《舊唐書》卷十三《德宗紀》下:
“貞元四年(788年)……宴群臣於麟德殿。設九部樂,內出舞馬,上賦詩一章,群臣屬和。”
同上卷十五《憲宗紀》下:
“元和十三年(818年)二月乙亥,御麟德殿,宴群臣,大合樂。凡三日而罷,頒賜有差。”“元和十四年八月丁亥,宴田弘正與大將、判官二百人於麟德殿,賜物有差。”
閻文儒《兩京城坊考補》(河南人民出版社1992年6月初版)說:
“初唐時即有於麟德殿集宴事。中唐以來,德宗、憲宗時代,規模漸漸宏大,宴饗群臣多設於麟德殿內,因而此殿之建筑非同一般。近來中國科學院考古所西安發掘隊,在西安掘出麟德殿遺址……臺基之平面呈長方形,南北長一三○·四一米,東西寬七七·五五米。臺基上下兩層重臺。”[③]
由此可知,這所宮殿建筑的平面面積已經將近一萬平米,說明白氏參與“三教論衡”之麟德殿的通常用途,本來就是宮廷飲宴游樂的場所。唯其了解其規模之大,才會明白發生在此後的場面有多么壯觀:
“徹內外兼學,辭筆特高,唱予和汝,同氣相求。尋充左右街應制,每屬誕辰,升麟德殿法座講談,敕賜紫袈裟。懿宗皇帝留心釋氏,頗異前朝。遇八齋日必內中飯僧數盈萬計。帝因法集,躬為贊唄,徹則升臺朗詠……以十一月十四日延慶節,麟德殿召京城僧道赴內講論,爾日徹述皇猷,辭辯瀏亮,帝深稱許。而又恢張佛理,旁懾黃冠,可謂折沖異論者,當時號為“法將”。帝悅,敕賜號曰“凈光法師”。”(《宋高僧傳·唐京兆大安國寺僧徹傳》)
經歷過武宗“滅佛”的極端措施之後,懿宗不但再迎佛骨,而且躬親為高僧大德充任贊唄,可謂誠矣。但同時又樂見宮廷俳優彼此嘲戲。其誕日“緇黃講論畢,次及倡優為戲”,行同游藝:
“咸通(860-873年)中,優人李可及,滑稽諧戲,獨出輩流。雖不得言諷喻,然巧智敏捷,亦不可多得。嘗因延慶節,緇黃講論畢,次及倡優為戲。可及乃褒衣博帶,攝齊以升高座,稱“三教論衡”。偶坐者問曰:“既言博通三教,釋伽如來是何人?”對曰:“婦人。”問者驚曰:“何也?”對曰:“《金剛經》云:“敷坐而坐。”若非婦人,何待“夫坐”而後“兒坐”耶?”上為之啟齒。又曰:“太上老君何人?”曰:“亦婦人也。”聞者益所不喻,乃曰:“《道德經》云:“吾有大患,為吾有身,及吾無身,吾復何患!”倘非婦人,何“患”於“有身”乎?”上大悅。又問曰:“文宣王何人也?”對曰:“婦人也。”問者曰:“何以知之?”“《論語》曰:“沽之哉,沽之哉,吾待賈者也。”向非婦人,“待嫁(偉按:嫁亦音古)”奚為?”上意極歡,賜予頗厚。”(高彥休《唐闕史》)
參以《通鑒·唐紀·敬宗紀》“寶歷二年六月乙卯,上幸興福寺,觀沙門文溆講”等事(詳下文),可知唐末諸帝於“三教衡量”早存“醉翁之意”,其地位價值每況愈下,而講經唱導及俗講之趨俗媚世,乃不得不然耳。
史載,後梁朱溫開平元年(907年)索性“罷釋道二教誕日御前辯論”,但後唐明宗在天成元年(926年)還過了一把癮,“誕日命僧録云辯與道士入內殿談論”,算是絶響。
二,“三教論衡”淵源
陳寅恪云:
“南北朝時,即有儒釋道三教之目(北周衛元嵩撰《齊三教論》七卷,見《舊唐書》肆柒《經籍志》下)。至李唐之世,遂成固定之制度。如國家有慶典,則召三教之學士,講論於殿庭,是其一例。故自晉至今,言中國之思想,可以儒釋道三教代表之。此雖通俗之談,然稽之舊史之事實,驗以今世之人情,則是三教之說,要為不易之論。”[④]
據載,晉惠帝時,即有道士王浮與沙門帛遠爭邪正,王浮附會襄楷上漢恒帝書中“或言老子入夷狄為浮屠”之說,造《老子化胡經》以起釁端。在北魏拓跋氏漢化過程之中,這個問題又被重新提出,如《通鑒》卷一三三所載:泰始七年(471年)謂魏獻文帝好黃老浮屠,“每引朝士沙門,共談玄理。”可知“三教論衡”或曰“三教講論”是西晉一直延續到隋唐的一項重要活動,也代表著這一時期思想文化沖突和磨合的痛苦過程。
這種講論時而平和,如元魏時清通觀道士姜斌與融覺寺僧曇謨最對論“佛與老子同時不?”(參《廣弘明集》卷第一《元魏孝明帝召佛道門人論》)時而熱鬧,如北齊時道士陸修靜率徒與上統、曇顯斗法,足為《西游記》類似故事張本[⑤](參《廣弘明集》卷第四高祖文宣皇帝《廢李老道法詔》)。有的時期或地區主要表現為磨合,如《周書·儒林·沉重傳》:“天和(566-572年)中,復於紫極殿講三教義,朝士儒林桑門道士至者二千馀人。”《周書·韋夐傳》:“武帝又以佛道儒三教不同,詔夐辨其優劣。夐以“三教雖殊,同歸於善,其跡似有深淺,其致理殆無等級。”乃著《三教序》奏之,帝覽而稱善。”又如《陳書·馬樞傳》:“梁邵陵王綸聞其名,引為學士。綸時自講《大品經》,令樞講《維摩》、《老子》、《周易》。同日發題,道俗聽者二千人。王欲極觀優劣,乃謂眾曰:“與馬學士論義,必使屈伏,不得空立主客。””有的時期或地區則主要演化為沖突。如《周書》卷五《武帝紀》:天和三年(568年)“集百僚及沙門道士等親講《禮記》。”“天和四年(569年)二月戊辰,帝御大德殿,集百僚道士沙門等,討論釋老義。”“建德元年(572年)春正月戊午,帝幸玄都觀,御法座講說,公卿道俗論難,事畢還宮,二年(573年)十二月癸巳,集群臣及沙門道士等,帝升高座,辨釋三教先後,以儒教為先,道教為次,佛教為後。”
從儒家正統看來,自兩漢“獨尊儒術”而兩宋之理學昌明,恰好是一輪“正反合”。漢末魏晉尚“通脫”,以“名教”“自然”為玄言之旨,而道家興。佛教作為體大思精之外來思想文化,乘文士競尚玄理之虛,挾“五胡”入主中原之勢,對中土的沖擊亦可謂大焉哉。而且佛教東漸,練就一套包圍搖動人君以自固之術,於是由上而下,由北而南,漸次浸被。道士乃融集本土原始之宗教信仰,摹仿佛教之體系組織,參以老莊玄旨及陰陽五行之術,合為道教,後亦以撼動人主視聽為其宗旨,因此相當一段時期內,忽而崇老,忽而崇釋,忽而佞佛毀道,忽而佞道滅佛。而儒學之士本“修齊治平”入世之術,為國君之股肱,日思振作。相當一個時期內正如錢鐘書先生所云:
“三家勢成鼎足,其中之一家遂得如武涉說韓信所謂:“足下右投則漢王勝,左投則項王勝。”然儒往往兼攻二氏;而二氏未嘗合力攻儒者,則因儒為國家典學,自恃根深基固,名正言順,二氏亦知其不可動搖也。”[⑥]
於是魏晉南北朝時期至中晚唐,中國除戰亂頻仍外,思想文化之沖突與磨合也十分劇烈。三教之說,由茲而生。梁釋僧佑輯《弘明集》,唐釋道宣輯《廣弘明集》(道宣還輯有《佛道論衡》甲乙下四卷,存日本《大正藏經》卷五二),記録了自兩晉到初唐三教沖突之始末根由。此為歷史文化之常識者,無庸贅言。
“論衡”一事,原起於東漢儒學今古文經學之爭。如眾周知,由於今文經學有“通人惡煩”之弊,建初四年(79年)漢章帝親臨白虎觀、大會今文經學群儒,講議五經異同。“省章句”,“正經義”,敕為《白虎通義》一書。而王充從古文經學立義,指斥讖緯和神仙方術之說的名作,即曰《論衡》。
佛學西來,其在始初曾依附於玄學,身價百倍後,宗派間亦經論辯,前如東晉時支愍度弟子道恒與竺法汰弟子曇壹、慧遠等“大集名僧”論“心無義”說,“據經引理,析駁紛紜”,“就席攻難數番,問責鋒起”(元康《肇論疏》上)。後如唐代宗大歷十三年(778年),承詔兩街臨壇大德一十四人齊至安國寺,定奪《四分律》新舊兩疏是非。“蓋以二宗俱盛,兩壯必爭,被擒翻利於漁人,互擊定傷於師足。既頻言競,多達帝聰,有敕令將二本《律疏》定行一家者”(《宋高僧傳·唐京師西明寺圓照傳》)然。
三教論衡涉及范圍十分廣泛,包括天文地理歷史,語言音韻習俗,等等,而其核心問題也曾幾度轉移,由宋末道士顧歡《夷夏論》“舍華效夷,義將安在?”而老子化胡,而沙門不敬王者,及忠孝之說等,雖於後人眼中,不免於瑣細繁雜之譏,實則表現了佛學中國化的艱難過程。其中北齊范縝著《神滅論》,竟陵王蕭子良集眾僧與之辯,縝亦曾“辯摧眾口,日服千人”,兼攻釋道兩氏,因涉及問題頗廣,姑置毋論。
三,“三教論衡”與宣傳
這種御座前的詰難辯論,近則關乎一身之榮辱,遠則關乎一教之盛衰,所以常常十分激烈,或“必使屈伏,不得空立主客”(《陳書·馬樞傳》),或“雄論奮發,河傾海注”(《宋高僧傳》卷第五《唐長安青龍寺道氤傳》),忽而“妙辯云飛,益思泉涌,加以直詞正色,不憚威嚴,赴火蹈湯,無所屈撓”(《宋高僧傳》卷第十七《唐京兆魏國寺惠立傳》),忽而“賓主酬答,剖析稽疑,文出於智府,義在於心外,如斯答對,堅陣難摧。赤幡曳而魔黨降,天鼓鳴而修羅退”(《宋高僧傳》卷第十七《唐京兆大興善寺復禮傳》)。嚴重時“辭河下傾,辯海橫注,凡數千言。聞者為之股栗”(同上《唐彭州丹景山知玄傳》)。當涉及佛法興廢的關鍵時刻,佛徒甚至不惜以地獄威脅帝王,如北周武帝時數事(參《廣弘明集》卷十《周祖平齊召僧敘廢立抗詔事十一》、《續高僧傳·護法篇·隋益州孝愛寺釋智炫傳》等)然。慧遠法師甚至敢於向皇帝老倌叫板,“抗聲曰:“陛下今恃王力自然,破滅三寶,是邪見人。阿鼻地獄,不簡貴賤,陛下何得不怖!”(周武)帝勃然作色,大怒,直視於遠曰:“但令百姓得樂,朕亦不辭地果獄諸苦。””(《廣弘明集》卷十《周祖平齊召僧敘廢立抗詔事十一》)唯記敘多出釋門,未必得其全概,是一憾焉。
唐初承襲此風,猶時有講論,如《舊唐書》卷一八九上《陸德明傳》:
“陸德明,蘇州吳人也。初受學於周弘正,善言玄理,陳太建(569-580年)中,太子征四方名儒,講於承光殿,德明年始弱冠,往參焉。國子祭酒徐克開講,恃貴縱辨,眾莫敢當,德明獨與抗對,合朝賞嘆。”“(唐)高祖(618-626年)親臨釋奠,時徐文遠講《孝經》,沙門惠乘講《波若經》,道士劉進喜講《老子》。德明難此三人,各因宗指,隨端立義,眾皆為之屈。高祖善之。”(《新唐書》卷一九八《陸德明傳》云:“帝大喜曰:“三人者誠辯,然德明一舉輒弊,可謂賢矣!””)
又如《舊唐書》卷一八九上《賈公彥傳》:
“時有趙州李玄植,又受《三禮》於公彥,撰《三禮音義》行於代。玄植兼習《春秋左氏傳》於王德韶,受《毛詩》於齊威,博涉《漢史》及老、莊諸子之說。”“高宗時,屢被召見,與道士、沙門在御前講說經義。玄植辯論甚美,申規諷,帝深禮之。”
不僅宮廷,地方官吏也時有組織辯難。如《續高僧傳·慧凈傳》:
“始平令楊宏令道士開道經,有道士于永通頗挾時譽,令懷所重。立義曰;“有物混成,先天地主。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令即命言申論。”
又載凈於貞觀十三年(639年)開講《法華》,道士蔡晃奉皇儲(高宗)命與凈抗論。這種激烈論辯一直延續到盛唐,如“開元十八年(730年),於花萼樓對御,定二教優劣,氤雄論奮發,河傾海注,道士尹謙對答失次,理屈詞殫,論宗乖舛。”(《宋高僧傳》卷第五《唐長安青龍寺道氤傳》)
歷史上以“滅佛”著稱的唐武宗也曾親自參加過這種論衡,據《新唐書》卷一三九《唐彭州丹景山知玄傳》曰:
“武宗御宇,初尚欽釋氏,後納蠱惑者議,望祀蓬萊山,筑高臺以祈羽化。雖諫官抗疏,宰臣屢言,終不回上意。因德陽節,緇黃會麟德殿,獨召玄與道門敵言“神仙為可學不可學耶?”帝叉手付老氏中“理大國若烹小鮮”義,共黃冠往復。玄陳:“帝王理道,教化根本。言神仙之術,乃山林間匹夫獨擅高尚之事業,而又必資宿因,非王者所宜。”辭河下傾,辯海橫注,凡數千言。聞者為之股栗,大忤上旨,左右莫不色沮。左護軍仇士良、內樞密楊欽義惜其才辯,恐將有斥逐之命,乃密諷貢《祝堯詩》。玄立成五篇,末章云:“生天本自生天業,未必求仙便得仙。鶴背傾危龍背滑,君王且住一千年。”帝覽詩微解。帝雖不納忠諫,而嘉其識見口給也。”
歷代三教論衡的重大論辯中,道士“理屈詞殫”不止一次兩次。自張賓需周武帝親自升座撐腰(參《續高僧傳·護法篇·隋益州孝愛寺釋智炫傳》),到元魏時姜斌被敕“論無宗旨”,驅逐下席(參《廣弘明集》卷第一《元魏孝明帝召佛道門人論前後》)。綜觀“論衡”歷史,道流雖然屢占下風,但也用得著曾國藩的一句話,叫做“屢敗屢戰”,故論衡事得以長久持續,而以“三教圓融”為告結束。此即陳寅恪氏所云:“道教對輸入之思想,如佛教摩尼教等,無不盡量吸收,然仍不忘其本來民族之地位。既融成一家之說以後,則堅持夷夏之論,以排斥外來之教義。”(《馮友蘭〈中國哲學史〉下冊審查報告》)
道家所以常敗之故,首先是其模仿抄襲釋氏處既多且陋,如《弘明集》卷六謝鎮之《重與顧道士書》謂“道家經籍簡陋,多生穿鑿。至如靈寶妙真,采撮法華,制用尤細。”兩相論辯,不免有“李鬼見李逵”之困且窘。譬如唐中宗代武周正位,正欲削減武曌倚重的釋氏勢力,不意論辯《老子化胡經》時,竟被釋徒善辯者所乘,以至不得不明令廢止《化胡經》:
“釋法明,本荊楚人也。博通經論,外善群書,辯給如流,戒范堅正。中宗(705-712年)朝入長安,游訪諸高僧,適遇詔僧道定奪《化胡成佛經》真偽。時盛集內殿,百官侍聽。諸高位龍象,抗御黃冠,翻覆未安,
臲<危兀>難定。明初不預其選,出場擅美,問道流曰:“老子化胡成佛,老子為作漢語化?為作胡語化?若漢語化胡,胡即不解;若胡語化,此經到此土,便須翻譯。未審此經是何年月,何朝代,何人誦胡語,何人筆受?”時道流絕救無對。明由此公卿嘆賞,則神龍元年(705年)也。其年九月十四日,下敕曰:“仰所在官吏廢此偽經,刻石於洛京白馬寺,以示將來。”敕曰:“朕叨居寶位,惟新闡政,再安宗社,展恭禋之大禮,降雷雨之鴻恩,爰及緇黃,兼示懲勸。如聞天下諸道觀皆盡《化胡成佛變相》,僧寺亦畫玄元之形,兩教尊容,二俱不可。制到後,限十日內并須除毀。若故留,仰當處官吏科違敕罪。其《化胡經》累朝明敕禁斷,近知在外仍頗流行,自今後其諸部《化胡經》及諸紀錄有化胡事,并宜除削。若有蓄者,準敕科罪。”其月洛京大恒觀主桓彥道等上表固執,敕批曰:“朕以匪躬,忝承丕業,雖撫寧多失,而平恕實專。矧夫三圣重光,玄元統序,豈忘老教,偏意釋宗?朕志款還淳,情存去偽。理乖事舛者,雖在親而亦除;義符名當者,雖有怨而必錄。頃以萬機馀暇,略尋三教之文。至於《道德》二篇,妙絕希夷之境。天竺有空二諦,理秘真如之談。莫不敷暢玄門,闡揚至賾,何假化胡之偽,方盛老君之宗?義有差違,文無典故,成佛則四人不同,論弟子則多聞舛互。尹喜既稱成佛,已甚憑虛;復云化作阿難,更成烏合。鬼谷、北郭之輩,未踐中天;舍利、文殊之倫,妄彰東土。胡漢交雜,年代亦乖。履水而說涅槃,曾無典據;蹈火而談妙法,有類俳優。誣詐自彰,寧煩縷說。經非老君所制,毀之則匪曰孝虧;文是鄙人所談,除之更無彰先德。來言雖切,理實未安。宜悉朕懷,即斷來表。”明之口給,當代無倫。援護法門,由之御侮,惡言不入耳,其是之謂乎!”(《宋高僧傳卷十七·唐江陵府法明傳》)
其次佛徒本長天竺思辨,自入中土,特擅口舌之利,甚至不惜以口辭陷人罪名:
“釋利涉者,本西域人也,即大梵婆羅門之種姓。夙齡強志,機警溢倫,宗黨之中,推其達法……有穎陽人韋玎,垂拱中(685-688年)中第,調選河中府文學,遷大理評事秘校。見涉講筵幣帛堆積,就乞選糧,所獲未厭。表請釋、道二教定其勝負,言釋、道蠹政可除。玄宗詔三教各選一百人,都集內殿,韋玎先陟高座,挫葉凈能及空門思明,例皆辭屈。涉次登座,解疑釋結,臨敵有馀,與韋往返百數千言,條緒交亂,相次抗之,棼絲自理,正直有歸。涉重問韋曰:“子先登席,可非主耶?未審主人何姓?”玎曰:“姓韋。”涉將“韋”字為韻,揭調長吟。偈詞曰:“我之佛法是無為,何故今朝得有為?無“韋”始得三數載,不知此復是何“韋”?”涉之吟作,百官悚然。帝果憶“何”“韋”之事,凜然變色曰:“玎是庶人宗族,敢爾輕蔑朕玄元祖教,及凌鑠釋門?”玎下殿俯伏待罪,叩頭言:“臣非庶人之屬。”涉貴其鉗利口以解疏狂,奏曰:“玎是關外之人,非玄貞之族類。”敕貶象州,百姓賜涉錢絹,助造明教寺,加號明教焉。二教重熙,涉之力也。因著《立法幢論》一卷。公卿有言曰:“涉公是韋掾之膏肓也。”涉曰:“此舉也,矢在弦上,不得不發。”自此京城無不改觀,言談講者,以涉為最焉。”(《宋高僧傳·唐京兆大安國寺利涉傳》)
按“何”氏為漢末之后戚,一般認為是導致漢亡的罪魁,“韋”氏即唐中宗韋后家族,李隆基就是以誅滅韋氏勢力而登帝位的。他本崇道教,此刻正在大力追究政敵韋后(已廢為庶人)之勢力,所以不復分辨“城南韋、杜”[⑦]之京兆豪門,與“關外之韋”并非一族,竟借“輕蔑朕玄元祖教,及凌鑠釋門”發難,就如看戲入迷,徒然自憐。而利涉突於論辯“往返百數千言,條緒交亂”的膠著之際,發此與論題毫無關聯,而與時事政治疑似之橫炮。後世佛徒竟然加載典籍,引以為榮,是其論辯不擇手段已至於斯極。
復次為釋氏極為重視宣傳,且早具系統之理論武裝,其細密深致,足為後世業宣傳者師法。如《高僧傳·唱道篇·論》曰:
“夫唱導所貴,其事四焉:謂聲、辯、才、博。非聲則無以警眾,非辯則無以適時,非才則言無可采,非博則語無依據。至若響韻鐘鼓,則四眾警心,聲之為用也;辭吐後發,適會無差,辯之為用也;綺制雕華,文藻橫逸,才之為用也;商榷經綸,采撮書史,博之為用也。若能善茲四事,而適以人時。如為出家五眾,則須切語無常,苦陳懺悔;若為君王長者,則須兼引俗典,綺綜成辭;若為悠悠凡庶,則須指事造形,直談聞見;若為山民野處,則須近局言辭,陳斥罪目。凡此變態,與事而興,可謂知時知眾,又能善說,雖然故以懇切感人,傾誠動物,此其上也。昔草創高僧,本以八科成傳,卻尋經二技,雖然道為末,而悟俗可崇。故加此二條,足成十數。”
佛教講經唱導的另一特點是極善營造戲劇化氛圍:“至如八關初夕,旋繞行周,煙蓋停氛,燈惟靖耀,四眾專心,叉指緘默”,言其最佳環境;“爾時導師則擎爐慷慨,含吐抑揚,辯出不窮,言應無盡。談無常,則令心形戰栗;語地獄,則使怖涙交零;征昔因,則如見往業;核當果,則已示來報;談怡樂,則情抱暢悅;敘哀戚,則灑涙含酸。於是闔眾傾心,舉堂惻愴,五體輸席,碎首陳哀。各各彈指,人人唱佛”,言其表演高妙;“爰及中宵後夜,鐘漏將罷,則言星河易轉,勝集難留。又使人迫懐抱,載盈慕戀,當爾之時,導師之為用也。其間經師轉讀,事見前章。皆以賞悟適時,拔邪立信”,崱言其配合時間進程而轉變有方。所以“其有一分可稱,故編高僧之末。”(《高僧傳·唱道篇·論》)
圓仁書內還說:“又有化俗法師與本國導飛教化師同也,說世間無常空苦之理,化導男弟子、女弟子,呼“導化俗法師”也。講經論律記疏等,名為“座主和尚大德”;若衲衣收心,呼為“禪師”,亦為道者;持律偏多,名“律大德”,講為“律座主”;馀易準爾也。”亦證實了佛教講經中專業劃分之細密。
“雄論奮發,河傾海注”也好,“辭辯瀏亮,折沖異論”也好,“論難鋒起,辭辨泉注”也好,都說明論辯之激烈,不免旁征博引,相互詰難,并不斷提高論辯水平,這樣,“三教論衡”就日趨伎藝化。元和(806-820年)時期盛行之俗講,實源於此。
四,“三教論衡”與唐代文化政策
佛教自魏晉南北朝席卷中土,稱雄一時,其間也曾多遇挫折,其顯著者為著名之“三武(魏太武帝拓跋燾、北周武帝宇文邕及唐武宗李炎)一宗(周世宗柴榮)滅佛”,背後均有道教作祟。陳寅恪曾引《舊唐書》陸叁《蕭瑀傳》及釋彥悰《護法沙門法琳別傳》之載貞觀十一年(637年)正月《道士女冠在僧尼之上詔》,認為:
“觀上錄唐太宗兩詔,知佛教自隋文帝踐祚復興以來,至唐太宗貞觀十一年,始遭一嚴重之壓迫。前此十年,即唐高祖武德九年(626年)五月雖有《汰沙門僧尼道士女冠》之詔,其實并未實行(詳見《舊唐書》壹《高祖紀》及《通鑒》壹玖)武德九年五月辛巳下詔命有司汰天下僧尼道士女冠條””。且彼時詔書,兼涉道士女冠,非專為僧尼而發也。蓋佛教自北周武帝廢滅以後,因隋文帝之革周命而復興。唐又代周,以李氏為唐國姓之故,本易為道士所利用。……當日佛教處此新朝不利環境中,惟有利用政局之變遷,以恢復其喪失之地位。而不意竟於“襲亡國遺風”之舊朝別系中,覓得一中興教法之宗主。”(《武曌與佛教》)
此即指武曌利用《大云經》為女主之符而革唐命事。但開元天寶年間(713-756年),玄宗不斷提高道教地位,并尊老子著作為《道德真經》,莊子為《南華真經》,庚桑子為《洞靈真經》、列子為《沖虛真經》,又在科舉中增設莊、老、文、列四科,有效遏制了佛教獨盛的趨勢。同時又調和三教,親注《孝經》、《金剛經》及《道德經》頒行全國,王重民《敦煌變文研究》甚至認為這是“直接促使講經文加速發展”的動力。開元、天寶應視為變文、俗講一類寫本的發韌期。
《敦煌變文集》卷四《降魔變文一卷》,開首一段敘及的情況,就頗象是“三教論衡”辯論之前時的虛諛之詞:
“伏惟我大唐漢圣主開元天寶圣文神武應道皇帝陛下化越千古,聲超百王,文該五典之精微,武折九夷之肝膽。八表總無為之化,四方歌堯舜之風。加以化治之馀,每弘揚於三教。或以探尋儒道,盡性窮源;批注釋宗,句深相遠。圣恩與海泉俱涌,天開與日月齊明;道教由是重興,佛日因茲重曜。”
這里的“無為之化”言道,“堯舜之風”談儒,且明言“弘揚三教”。佛教所以須如此不遺馀地力嘔歌儒道,無非因為李唐以老子為宗,唐玄宗又是崇信道教之人,可知俗講變文與“三教論衡”之關系了。
竊以為唐代所以能收拾四百年之紛亂踵繼於大漢,且啟千載之文化格局,而以“盛世”為後人津津樂道者,非特杜甫《憶昔》詩所形容“憶昔開元全盛日,小邑猶藏萬家食。稻米流脂栗米白,公私藏廩俱豐實”之富庶豐饒,而實因文化發達;文化發達亦不僅詩人輩出,文風特盛,更在於文化政策允宜。綜觀有唐一代的思想文化政策,其間雖不免仍有極端之舉,但包括求法、譯經、論衡及制度諸端,尤能力矯前代佞崇或者排斥之偏激,力行包容消納,而終使中國文化的主流思想為“三教圓融”之故也。
當然,玄宗之政策未必是自覺的,“三教論衡”應有的重大嚴肅性質大概也從他開始“消解”的。如《新唐書》卷一三九《李泌傳》云泌七歲時,正值――
“玄宗開元十六年(728年),悉詔能言佛、老、孔子者,相答難於禁中。有員淑者,九歲,升座,詞辯如注射,坐人皆屈。帝異之,曰:“半千孫,固當然。”因問:“童子豈有類若者?”淑跪奏:“臣舅子李泌。”帝即馳召之……因賀帝得奇童。帝大悅曰:“是子精神,要大於身。”賜索帛,敕其家曰:“善視養之。””[⑧]
以應門五尺之童,作論衡三教之戲,所“言”為何,雖不得詳知,但必非義理之辨。
據郭湜《高力士外傳》:“上元元年(760年)七月,太上皇移西內安置。每日上皇與高公親看掃除庭院,芟蕹草木,或講經論議,轉變說話。雖不近文律,終冀悅圣情。”亦可知玄宗所好之“講經論議”,未必“近文律”,或者類同俗講。
五,“三教論衡”與義理之衰
楊衒之《洛陽伽藍記》卷二曾載“崇真寺比丘惠凝死,七日還活,經閻羅王檢閱,以錯名放免。惠凝俱說……融覺寺曇謨最,講《涅盤》、《華嚴》,領徒眾千人。閻羅王云:“講經者心懐彼我,以驕凌物,比丘中第一麄行。今唯試坐禪誦經。”其曇謨最曰:“貧道立身已來,唯好講經,實不闇誦。”閻羅王敕:“付司。”即有青衣十人,送曇謨最向西北門,屋舍皆黑,似非好處。”“自此以後,京邑比丘,悉皆誦禪,不復以講經為意”(參《宋高僧傳·元魏洛陽慧凝傳》)
按曇謨最即是與道士姜斌辯論之僧。因此《宋高僧傳》嘆息此事,有“系曰:曇謨最坐講法而人我,因入黑門中。若禪誦者,人我隨增,知亦不免。最與道士姜斌爭論,護法之功可補前過。無謂傳法之人皆墮負處。胡後偏見不王,吁哉!”湯用彤《魏兩晉南北朝佛教史》評論說:“此故事或雖偽傳,然頗可反映當時普通僧人之態度。後魏佛法本重修行,自姚魏顛覆以來,北方義學衰落。一般沙門自悉皆誦禪,不以講經為意,遂至坐禪者,或常不明經義,徒事修持。”他引道宣《僧傳·習禪篇》,感慨“頃世定士,多削義門,隨聞道聽,即而依學,未曾思擇,務背了經。每緣極旨,多虧聲望,吐言來誚,往來繁焉。或復耿著世定,謂習真空。誦念西方,志圖滅惑。肩頸掛珠,亂掐而稱禪數;衲衣乞食,綜計以為心道。又有依托堂殿,繞旋竭誠。邪抑安形,茍在曲計。執以為是,馀學并非”云云之後,還指出“道宣所言,雖指隋唐僧人,然禪法興盛,智學廢替,自更易發生此類現像。北朝末葉,衡岳慧思,天臺智顗極言定慧之必雙修,或亦意在糾正北朝一般禪僧之失歟?”
范祥雍校注《洛陽伽藍記》,則引俞正燮《癸巳存稿》十二“(曇謨〕最實聰達高僧,即有凌物,然以噉肉醟酒毆罵淫穢以為圣賢菩薩地位者,最不宜受業報。蓋僧家是非淆亂,不可思議。至惠凝所說造作經像,正欲得他人財物,及劫奪民財,假作佛寺,俱付司入黑門。此閻羅王所判,則灼然是非之心矣。”認為“按此故事似系出於坐禪派僧徒所偽造,以攻擊異派,甚至如曇謨最本修禪學,唯以兼明論道,遂亦不惜加以誣蔑。宗派斗爭,用心至深。俞氏謂不可思議者,由於未考當時佛教之情勢耳。”
誦經唱導之衰落的另一證據是慧皎《高僧傳》特置“經師”、“唱導”兩科,《續高僧傳》則合為“雜科”,《宋高僧傳》亦置於《雜科》之中,其“論”謂:
“昔梁傳中立第十篇曰“唱導”也,蓋取諸經中“此諸菩薩皆唱導之首”之義也。唱者,固必有和乎;導者,固必有達者。終南釋氏觀覽此題,得在乎歌贊表宣,失在乎兼才別德也。譬若別均天分,重賦全才,虎雙翼而飛,鷹四足而擊也。於是建立雜篇,包藏眾德,何止聲表,無所不容。”
已證明佛道之爭已由義理之辨,開始向以誦經爭取下層信徒方向轉變。還有一個不容忽視的原因,就是唐時新興的中國化佛教派系大量涌現,如天臺宗初盛於隋唐,按天臺宗學說以《法華經》第一卷“方便品”為據,大開“方便法門”,以調合儒、道兩家思想。實開“中國化佛教”之先河。[⑨]而凈土宗則更為簡捷,只須日誦“南無阿彌陀佛”,都不必深研義理。而徹底中國化的南禪一派自慧能、神會已後,摒棄義理煩難,提倡頓悟,“不立文字”,“不落言筌”,一時掃蕩天竺諸派,以至“十寺九禪”。無疑加速了這種變化,導致講經唱導轉而為俗講,并且必然要進行內容本土化和形式通俗化的努力。元和已後,可視為變文、俗講及話本的濫觴期。
六,“三教論衡”與佛教通俗化
哈佛大學韓南氏(P.Hanan)在《中國白話小說史(The Chinese Vernacular Story)》中,曾從文言文到白話文的嬗變評述這段時期,他認為:
“唐代白話文學與佛教的關系密切。其原因或許是因佛教是外來思想,雖然也受到中國正統文化的影響,卻不一定恪守古典書寫文字的形式。或許是因為寺院的主持者們認為僧尼及其它信奉者較愿接受白話,已經形成了一個聽眾及讀者群。唐代有的皇帝也鼓勵信佛,因此,佛教和民眾娛樂的關系很密切,唐代寺院往往也是民眾娛樂的中心。兩方面的因素必然會推進白話文學的發展,也會刺激那些原已存在的世俗口頭文學的發展。當時許多高僧都作“俗講”,有可能吸引大批聽眾。還有一些地位較低的僧眾演說變文故事,材料也并不完全是佛教的。”[⑩]
其實,導致唐代佛學文化水準相對衰落,還有一個不可忽視的因素,就是科舉制度的產生。按趙翼《廿二史札記》卷十四有“後魏百官無祿”條,言:
“後魏未有官祿之制,其廉者貧苦異常。如高允草屋數間,布被缊袍,府中惟鹽菜,常令諸子采樵自給是也(《允傳》)。否則必取給於富豪,如崔寬鎮陜,與豪宗盜魁相交結,莫不感其意氣。時官無祿力,惟取給於人,寬以善於接納,大有受取,而與之者無恨(《寬傳》)。文成帝詔,諸刺史每因調發,逼人假貸,大商富賈,要時射利,上下通同,分以潤屋。自今一切禁絕,犯者十匹以上皆死。明文帝又詔,使者巡行諸州,校閱守宰貲財,非自家所虀,悉簿為贓。是懲貪之法未嘗不嚴,然朝廷不制祿以養廉,而徒責以不許受贓,是不清其源而遏其流,安可得也。至孝文帝太和八年,始詔曰:“置官班祿,行之尚矣。自中原喪亂,茲制久絕,先朝因循,未遑厘改。今宜班祿,罷諸商人,以簡人事。戶增調絹二匹,谷二斛九升,以為官司之祿,均預調為二匹之賦,即兼商用。祿行之後,贓滿一匹者死。”俸以十月為首,每季一請。後以軍興,用不足,又詔百官祿四分減一,以充軍用。至明帝時,于忠當國,欲結人心,乃悉復所減之數。此魏制官俸之大概也。按文成詔中所謂商賈邀利,刺史分潤,孝文詔中所謂罷諸商人,以簡人事。蓋是時官未有祿,惟藉商賈取利而抽分之,至見於詔書,則陋例已習為常矣。崔寬并交結盜魁,為受納之地,既取利於商賈,自并及於盜賊,亦事之所必至也。上下交征如此,何以立國焉。”
這與《洛陽伽藍記》中王公貴族爭相舍宅奉佛,及佛徒倚靠供養,富貴驕奢的種種情態,適成鮮明對比。而書香高門,貴胄華閥之子弟,亦競相以出家為尚,也就不奇怪了。《高僧傳》及《續高僧傳》所載出身名門之富貴僧人俯拾皆是。包括南朝天臺宗創始人智顗、唐初著名故事“蕭翼賺《蘭亭》”中王羲之的裔孫智永等。即使寒門奮發之士,投身佛門,亦得躋身上層,故才辯智慮者眾。唐初士族多出於北朝高門大姓,自隋文帝開科,唐太宗又厲行科第取士之舉,成為吸納精英進入官僚管理階層的,影響深遠的社會制度,“安史”亂後,數百年以“世胄躡高位,英俊沉下僚”為特征的“門閥制度”瓦解,聰明特達之士自不須倚傍佛門,即有進身之階。
科舉致使人才大分流,釋氏之門漸虛,苦學者日少,而至有端賴“頓悟”躋身大德者。如“(釋端)甫又夢梵僧以舍利滿琉璃器,使吞之,且曰:“三藏大教,盡貯汝腹矣。”自是經律論無敵與當時,囊括川注,逢源會委,滔滔然莫能濟其畔岸矣。……德宗皇帝聞其名,征之,一見大悅,常出入禁中,與儒道議論,賜紫方袍。歲時錫施,異於他等。”(《宋高僧傳·唐京師大安國寺端甫傳》)以夢中進食代替勤學苦修,乃古今中外學子之共同理想,惜乎等同“癡人說夢”耳。按端甫事適與同時之韋渠牟相映成趣,可見德宗對論衡一事的脾胃。《舊唐書》卷一三五《韋渠牟傳》載:
“德宗誕日,御麟德殿,召給事中徐岱、兵部郎中趙需、禮部郎中許孟容與渠牟及道士萬參成、沙門譚延等十二人,講論儒、道、釋三教,渠牟枝詞游說,捷口水注,上謂之講媷有素,聽之意動。”“時延英對秉政賦之臣,晝漏率下二三刻以為常,渠牟奏事,率漏下五六刻,上笑語款狎,往往外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