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詩論》五題 I
佚名
一、關于文字隸定和詞句釋讀
《孔子詩論》之整理出自權威學者之手,又經集思廣益而成,其成就卓著,功德莫大焉。然該組竹簡不如前此出土的《老子》、《易經》、《緇衣》那樣有傳世可資比勘,加之竹簡殘損嚴重,學術界又千呼萬喚,容不得整理者十年磨一劍,故有不少地方尚需進一步商榷,本文僅就有爭議者、需補證者、筆者有異議者和未釋出者談點個人看法。
首簡三“亡”字后面的字,作左右結構,左邊為“阝”,右邊上為“文”,下為“心”,馬承源先生隸定為“離”,II這批竹簡的最初整理者李零先生起初亦釋為“離”,后來,李先生在北大考古中心網站上發表的《參加“新出簡帛國際學術研討會”的幾點感想》(網頁更新日期為2000年11月30日)一文中認為“饒宗頤先生讀為‘吝’是對的?!彙汀x’讀音相差太遠,讀為‘離’是不太合適的?!痹谄浣鳌渡喜┏喰Wx記(之一)——〈子羔〉篇“孔子詩論”部分》III一文中,李先生重申了這個觀點,并認為簡文“意在強調《詩》的宣泄作用”。
在《郭店楚墓竹簡》IV中,“吝”字見于《老子》甲第九簡“畏四鄰”、《窮達以時》十二簡“莫之智而不吝”,《尊德義》十五簡“民少以吝”及三十四簡“正則民不吝”、《性自命出》第四十八簡二見,《六德》第三簡“歸四鄰”,其左邊皆無“阝”旁,其右邊皆無“心”底;唯《性自命出》第五十九簡“凡悅人勿吝也”之“吝”有“心”字底,然而左邊仍沒有“阝”旁。以“阝”與“心”合作部首者,以釋作“隱”字為當,此字以“文”得聲,“隱”在上古韻部中即屬“文”部。馬王堆帛書《春秋事語》已釋出部分有七個“隱”字,其中《魯桓公少章》有四個“隱”字尚清晰可辨,前二“隱”皆作“心”字底,第二、三、四個“隱”字之右邊皆有與“文”極相似的符號。V本組簡文第二十簡有形體相似的字,左邊有“阝”,右邊無“心”字作底,馬先生(以下簡稱“馬?!保╇`定為“其鄰志必有以俞也”,其中與“俞(喻)”相對為言,隸定為“鄰”或“吝”皆不可解,讀如“隱”則與“喻”之顯白義正相反對,第八簡有“言不中志者也”之語,可與本簡之“隱志”互釋。有無“心”字底,大概全視書寫者的意愿,如郭店簡《語叢二》“望生于敬,恥生于望”二句,同一簡上前一個“望”無“心”字底,后一個卻有了“心”字底;又如“情”字,郭店簡中多數沒有“忄”或“心”作偏旁,偶爾也有。與“隱志”相反的命題尚有“足志”,《左傳·襄公二十五年》孔子引述古《志》之語云:“言以足志,文以足言。”“詩無隱志”“隱志必有以喻”可以看成是孔子對古《志》之語的繼承與發揚。
何謂“隱情”?《禮記·少儀》“軍旅思險,隱情以虞”VI中正有“隱情”一詞,唯詞義與此小異。此間孔子“樂亡隱情”之意可以《樂記》中師乙謂“夫歌者,直己而陳德也”VII一語解之,歌需“直己而陳德”,需長言之、嗟嘆之、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與歌一體并且“感于物而動”的樂不能隱情使之不彰。《樂記》云:“樂必發于聲音,形于動靜,人之道也。聲音動靜、性術之變盡于此矣。故人不耐無樂,樂不耐無形,形而不為道不耐無亂。先王恥其亂,故制雅、頌之聲以道之,使其聲足樂而不流,使其文足論而不息,使其曲直、繁省、廉肉、節奏足以感動人之善心而已矣,不使放心邪氣得接焉,是先王立樂之方也?!盫III引文中“足樂”、“足論”、“足以感動人之善心”皆足以提示樂何以不能“隱情”之原因。
何謂“隱言”?《論語·季氏》:“子曰:侍于君子有三愆:言未及之而言謂之躁,言及之而不言謂之隱,未見顏色而言謂之瞽?!盜X《荀子·勸學》也有類似之文:“未可與言而言謂之傲,可與言而不言謂之隱,不觀氣色而言謂之瞽。故君子不傲不隱不瞽,謹順其身。”X荀子(約前313--前238)未明言引自孔子之語,但魯《論》“躁”正作“傲”,可知其源自孔子也,荀子“不隱”之說更與孔子“亡隱”之說后先相應,所不同者,文獻上之“不隱”乃就“言”而論,竹書中之“亡隱”則就著之竹帛之“文”立論,二者可以互相補充。又,上引古《志》語“言以足志,文以足言”中,“文”與“言”并列為言,則“文”亦當作名詞,如此,“文以足言”與“文無隱言”正好構成一對正反命題,二者相反復相成。XI
第二簡“訟”后之字,下部從“土”,馬校隸定為“坪”,《攻敔臧孫編鐘》有“坪”字,其構形與此字相距太遠,XII恐非。李學勤先生、李零先生釋為“平”,XIII馮勝君《讀上博簡〈孔子詩論〉札記》謂“此字應為從土從旁,釋為‘鴃’,在簡文中讀為‘旁’。”其義則依《廣雅》釋為“大”。XIV其實,《者減鐘》有此字,唯無“土”旁,吾師董楚平先生《吳越徐舒金文集釋》釋為“旁”,并有詳細解釋:
甲骨文、金文各有方、旁二字,……方原指土地。至于四方八面的方,甲金文皆用旁字?!喜俊?是義符,表示東南西北四方八面之邊界,下部從方,是聲符。后來只用聲符之方。XV
因該字有“土”旁,筆者將其隸定為“坊”,義則仍取其本字“旁”,東漢許慎(約58--約147)《說文解字》:“旁,溥也。從二闕,方聲?!盭VI《廣雅·釋詁》:“旁,大也?!盭VII同期文獻上形容美德常用“盛德”、“令德”、“明德”、“崇德”等詞,與此大德之義正相應合。
“安而”后之字,作左右結構,左邊有“亻”傍,右上為“言”之省文,右下有一橫三豎,馬校隸定為“屖”,恐非。疑當讀為“侃”或“諐”,《論語·鄉黨》:“朝,與下大夫言,侃侃如也?!焙侮痰取都狻芬装矅Z:“侃侃,和樂之貌。”XVIII此句形容頌之樂安祥和樂。“紳而”后之字,作上下結構“艸”下“豸”(李零先生謂從“易”,似非),不見于《說文》,但《說文》“艸”部有★(“艸”下“豸頁”)字(《爾雅·釋草》寫作“藐”),許慎謂“茈草也。從草,★(豸頁)聲?!倍巫ⅲ骸澳X切,古音在二部,古多借用為眇字?!比粲闷浣枳?,與“紳”之綿長義正合。馬校將“紳”與“★”釋為二種合樂歌吹之物,與上句“其樂安而★ ”詞性不類,恐非。
第三簡,退,馬校認為系“懟”之借字,筆者以為,不如作如字讀更合上古以單字為詞之習慣,《方言》與《廣雅》皆曰:“退,緩也。”XIX《史記·屈原賈生列傳》云:“《國風》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誹而不亂?!盭X或可作“怨緩”之注解。
専,郭店簡此字在《五行》簡三十七、《尊德義》簡三十五、《成之聞之》簡二十七、《語叢一》簡二十八釋為“博”;《老子》甲簡十二釋為“輔”,《忠信之道》簡八釋讀者釋為“傅”,裘錫圭先生認為“也有可能讀為‘溥’或‘博’”,李零先生讀為“附”;XXI《語叢一》簡八十二釋讀者釋為“博”,李零釋為“薄”;《語叢二》簡五釋讀者闕釋,李零釋為“博”??梢娖淠苤笜O豐富,金文中還有釋為“敷”的。釋單字皆無不可,要能使句義貫通。這里,馬校釋為“溥”,謂與“溥天之下”之“溥”同義。觀,簡文作上下結構,上雚下囧,《說文》“見”部“觀”下附有此字,謂“古文觀,從囧”,子云:“詩可以觀”,此正可為之作注。谷,馬校釋為“俗”,人俗,猶民風,然“人俗”未聞,似以借作“欲”為當,于郭店簡和本組簡文皆不乏佐證。僉,簡文書作“僉”下“日”,與郭店簡《緇衣》簡二十六裘錫圭先生釋為“恭且儉”之儉的右邊和同簡釋讀者釋為“斂”的左邊同形,《性自命出》簡六十四即有此字,李零先生釋為“斂”,此詞馬校據《周禮》釋為“斂材”,謂孔子以司徒之職喻詩人采風之事,唯如此比喻稍嫌牽強,筆者認為僉也可作如字讀,《說文》“亼”部:“僉,皆也。”大,《孟子·盡心下》曰:“充實而有光輝之謂大?!盭XII國風展現人性之光輝和男女情感世界之豐富,其洋洋大觀,豈只禮之儉奢與政之善惡而已,此其所以大也。子曰:“小子何莫學夫詩?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鳥獸草木之名?!盭XIII準此,“邦風”以下可作如是讀:“邦風,其入(納)勿(物)也博,觀人欲安大,僉材(在)安(焉)?!卑?,通“焉”,前一“焉”釋為“則”、“乃”,后一“焉”為句末助詞,與郭店簡《魯穆公問子思》“寡人惑安”、《尊德義》“下必有甚安者”之“安”用法正同,下文第八簡之“安”字同此例。二“焉”字異義,可歸入俞曲園(1821——1907)《古書疑義舉例》“上下文同字異義例”,XXIV亦古人行文之有波瀾處?!捌浼{物也博”一語,龐樸先生謂“此種句型,俯拾即是”,龐公已注意到“博”字屬上讀,XXV其實“大”字也同樣當屬上讀,于句型、于當時人對于《詩》的看法皆甚相切合。
第四簡“門”前之字與簡二“德”前之字同,故也當是“坊”字,其義則因組詞之異而稍變,“坊門”之義有《坊記》可參,《大戴禮記·禮察》:“孔子曰:‘君子之道,譬猶防與?’”《周禮·稻人》“以防止水”鄭注:“防,瀦旁隄也。”XXVI
戚,此字形已見于郭店簡《性自命出》簡三十四,李零先生讀為“戚”,《詩經·小雅·小明》:“自詒伊戚”毛《傳》:“戚,憂也?!睈?,簡文作上下結構,上部為“卷”之省,下部作“心”字,《淮南子·人間訓》“是猶病者已惓而索良醫也”,東漢高誘注:“惓,劇也?!盭XVII李學勤先生釋為“患”,XXVIII于義亦通,然其本字當仍是“惓”字。
第五簡“秉文之德,以為其”下之字,簡文書作并“業”,《說文》“業”下附有一字,筆勢不與“業”同,但也是并排二個同樣的符號,疑正是本簡之字,唯《說文》中列出者乃勻凈的篆書,而簡文為軟筆書寫,故顯得豐腴。業,事也,與《易·文言》“君子進德修業”之“業”義同。
第八簡,從“王公恥之”一語看,則《十月》、《雨無政》、《節南山》三首詩之作者不當為大夫而為王公也,然于詩歌文本和前賢無證,若是“王公之恥”,則與詩合,亦與“言上之衰也”語氣一貫,頗疑系書寫者誤倒。
評《小宛》其言不惡,“少有”之下一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