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散文中的心靈田園
張立新
關鍵詞:蘇州 園林 生命之靜 家常 摘 要:趙踐主要聚焦于蘇州這個園林城市,和這個“黑白江南”的詩性文化氣質相契合的散文,是都市中的懷鄉夢,是對迷失在都市荒原中的現代人的心靈田園的尋找。作者在穿越時空的城市漫游中,在對生命之靜的潑墨寫意以及對“家常”的城市生活近距離的凝視中,尋找自己的生存、生命之根,力圖內外兩個世界的契合。從選材取景到表現的視角,作者都偏重于自我的認識和發現,對日常生命狀態的沉思,從這個文化名城中讀出更多的人性人情,更多的人生內涵。 自現代散文誕生以來,相對于鄉土散文那種根深葉茂、明潮暗涌的勢頭,那種連綿不絕的濃郁的鄉情鄉韻來說,以城市為觀照對象的散文則相對漂浮和零落,處于一種失憶般無以為據的迷茫狀態而難成氣候。似乎城市過于密集、現代的高層建筑過于繁復,濃艷的物質生活,紊亂了人們的視聽感覺,堵塞了人們的心靈通道,只有一顆銳敏、沉靜而博大的心靈,才能穿透這些迷障,抵達生活的根部,凸顯生命形式的本然存在。 趙踐,一個20世紀80年代初就闖入文壇,曾多次獲得諸如莊重文學獎等桂冠的功底深厚的國家一級作家,一個不為任何潮流裹挾,卻隨時聽從生命召喚的清淡素樸的家常女性,近十年來,從最熱鬧的小說世界里全身而退,平心靜氣地沉潛于散文創作。在一個心浮氣躁、急功近利的時代,她的溫靜淡雅的文字,經過漫長的人生積累和沉淀,像最柔弱無骨卻無孔不入的水那樣,以聆聽的匍匐姿態,浸潤在這個看似簡單卻又無限豐富玄妙的生命世界,一小盆花一小片陽光都因與生命相伴相隨而絢爛得令人心悸、動容。在趙踐筆下,一切都是有生命的,一切都是有靈性的,故而一切都是相通、能夠彼此到達的,時間與空間,人與自然,歷史與人生。一座城池,一片園林,一個湖泊,一只籠鳥,他們不是彼此隔膜、自在獨立的世界,而是與人有著內在的隱秘關聯,有著神奇的心靈溝通和精神往返。趙踐給我們講述的,正是這萬事萬物相遇相逢的故事。 相對于鄉土散文作家那種揮之不去的鄉村記憶,趙踐始終注視的是她生活的城市,熟識的故園,她身邊的一磚一瓦一草一木,在這種近距離的凝視中,找尋自己的生存、生命之根。哪怕是在故紙堆里翻檢城市的歷史與人的歷史,也像淘金、考古那樣,以綿密柔韌的文字,在一小塊視域里精耕細作,堅執地要在城市生活的浮華人生里去尋找“田園”般的心靈風景線。從趙踐獲獎的散文集《小城志的一頁》篇名里那些赫然醒目的“追憶”“守望”“泥土親情”“尺半陽光”等字眼流露出的那樣一種溫情脈脈的情調,似可窺見到作者都市人生里難以釋懷的鄉土田園夢。 一、園林:生命之靜 趙踐的散文主要以蘇州這個風格獨異的文化名城為敘述空間,讀解她的歷史文化形象、地理人文景觀、自然風物人情。作為一個經濟和文化都異常發達的城市,蘇州沒有繁華、富麗、時尚等這些現代城市五光十色的流行色彩,相反,卻是一個頗有點兒古樸、內斂的城市。因此,趙踐聚焦于蘇州的散文也就不同于通常意義上的都市散文,她和都市的情感是曖昧的,若即若離的,既不認同也不拒絕。就像蘇州在城市飛速現代化的進程中,對自身“古老”的文化形象和身份的那種猶疑和困惑,既想迎合、匯入城市現代化的時尚風潮卻又拒絕、堅守。更確切地說,趙踐的散文是都市中的懷鄉夢,是和蘇州這個“黑白江南”的詩性文化氣質相契合的,那平和細膩的文字,過濾了外在的喧囂和浮華而深入了這個園林城市幽靜的靈魂。 園林作為蘇州的一個醒目標志,一種城市文化的重要表征,是趙踐散文的一個主體審美意象,一個內在的凝聚點、生發點。在趙踐之前,似乎還沒有人如此體貼入微如此細密深情地解讀過園林,如此深入骨髓地“以心靈、感覺來體會把握園林”那“寬大而又深邃的靈魂”①。那些幾百上千年的古園,趙踐筆下,竟是與我們的“某種人生體驗、某種人生夢想神秘地相向暗合”②的敞開的生命體,是一個個古人活著的靈魂。 趙踐的園林素描,重在人和園林之間最能產生心電感應的那些習焉不察的小景致。如一扇臨園的小窗,卻給你“身在一廳一堂一座湖石假山”的游人無法享有的獨特的視野和重大發現,“窺視”到鼠鳥魚蟲等一些隱秘的居民在園中“大模大樣”地活動,你會驚異于“素來印象中的小動物的膽怯、鬼祟,原來都是人類的侵擾、干涉逼迫出來的,在大自然中它們本應享有與人類同樣的安閑、自由和尊嚴”。而一道園林的高門檻,在古代門閥士族門前的一裝一拔之間、跨出跨進之間,見證了多少事態炎涼和人間悲喜,但對那些在“古園窄小的天地間團團轉”,急于尋找“景點”,卻不能平心靜氣地去體會園林的浮躁的現代游人來說,“古園沒有可拔的門檻,也沒有可供進去的門”③。趙踐說,“懂得避,才能與古園相知相應”,那是要避開日益具有商業氣氛的紛繁的白天,避開游人如織的節假日,避開熱鬧的花期和蠢動的人群,甚至避開導游口中有著傳奇故事的經典景致,用“心”去感悟才得以進入的一種佳境,一種神遇。 “蘇州園林最本質的特色也就是生命之靜”,與生命之動的“迷亂狂熱”相比,生命之靜的別有洞天則是“擯除富貴氣、浮華氣、現代氣”的“另外一種生存狀態”。隱居于鬧市之中的園林,怡然自得的存在,保持一份不為塵世紛擾的靜謐與安寧,一份世外桃源般的夢幻與沉醉,類似于鄉土散文作家筆下詩意的田園。在越來越逼仄的城市生存空間和精神空間里,它也就成為了城里人最后的身心棲息之地,精神的修養生息勃發之地,是城里人親近大自然的一種夢幻形式:“園子里的一切景物都是為入夢安排的:尺水勺波以夢江湖大海,拳石掌峰以夢萬仞高山”。那是“擺脫了心之役、形之羈后的一種徹底放松”④,是一種適性怡情的自在的生活態度和理想。趙踐對城市園林孜孜不倦的尋訪,竭力去發掘園林所蘊藏優美情感和高貴精神人格,從而擯棄重重規約下的現代人畫地為牢的狹隘,追求一種包容一切的闊大的精神境界。 趙踐不是一個浸淫于園林文化的隱逸者,她是能進能出的,既能賞玩園林的仙風道骨,也能規避園林對生命的吸附誘惑。她自覺地站在生活世界和心靈世界的交匯點上,去透視和反思園林以及城市生活中的各種文化現象。在《兒子不肯去園林》一文里,作者給我們描述了一個不悅園林者——在父母軟硬兼施下被挾持到園林的兒子,不堪博大精深的園林文化之重負的壓抑的精神狀態:“兒子垂頭喪氣地跟在我們后面,弓著腰一步一步地登上假山,又扶著欄桿一步一步地過九曲橋。這哪是一個十幾歲的孩子,分明是一個少年老頭,或是一個少年囚犯”,“本來他以少年之心自然而然就能感觸到的湖石、池水,突然一下子退得遠遠的,變成他再也無法親近的古董、化石。”⑤在這里,園林,在人們有意無意的“文化”定位和形象包裝下,竟然成了一種阻抑人親近感受自然的文化壁壘和精神負累,從而壓制了人的自然天性。在越來越遠離自然的城市生活中,“真實”被各種虛幻的“文化”影像重疊掩映,身在其中的人則時常有被懸空的虛浮感。通過“兒子不肯去園林”的這一“反常”現象,作者對過于精致的園林文化,對人們不自覺地強加于園林的不正常的文化心理給予了令人警醒的反思:“小小的園林幾千年來承載著一個龐大的思想體系,承載著一個理想王國,一個精神世界。它承載得起嗎?”其實這也是作者在生活的虛實之間的自我辯詰。 二、旅人之心:在“動”、“靜”之間 對生命的尋幽訪勝的隨筆式絮語中,趙踐的散文流露出一種人到中年的那種內心的清幽、安寧和祥和。然而,一路上你卻無法如她那樣心平氣和,猝不及防的你就被掀動起來了,不時地閃現出一些意外的“驚擾”。說到底,趙踐是在動中求靜,或者說是以靜制動,她那平和、閑散的文調后面依然是一顆藏匿不住的不安分的心,或者說正是因為作者內心的動蕩紛擾、狂野不羈,才在文字里有一份對寧靜的特別追求。正如朱自清在《荷塘月色》里,因為“心里頗不寧靜”,才要在寂靜的滿月的夜里,去看看“日日走過的荷塘”,希冀有另一番的光景和心情。趙踐的散文一方面是沉靜、多思的中年人生體驗,另一方面卻又不時為少年的激情所裹挾,故而時常呈現出“動”與“靜”這兩種二元對立、相生相成的生命狀態,就像《舊時老周莊》里提到的鄉下人稱為“顯湖”的湖泊,通常狀態下,它們都“安靜本分地平躺著,但一到特殊情況它們也會像山體似的霍然站立”,“不聲不響地欠身而起,仿佛要去夠著越飛越近的烏云,天邊就像撐起一面陰郁的巨大鏡子。”⑥“動”、“靜”之間這種大幅度的切換本身,其實也是作者豐富的內心世界和活躍的生命感覺的最直接的表現。
在城市旅游業日益發達的今天,“戴著太陽鏡、涂著防曬油、更帶著心靈上重重枷鎖的現代人”不惜時間、金錢和精力四處尋找“風景”,追逐奇山異水,然而卻無法與山水風物在彼此觀望中相互欣悅愛撫。趙踐始終以一顆親近自然的赤子之心去取景,趙踐對自然景物的狀寫,在內心的祥和、寧靜里,處處是自然景觀與作者的心性相契合。她認為,“山水不在有名無名,只在是否有靈,也即是說能否親近、能否感應”⑦。在《九真山寫真》里,老湖的“靜”吞沒了狂風暴雨,一切外在的喧囂在老湖面前都偃旗息鼓了:“驅趕我下山的,在我腳踝邊急促地泛泡沫的雨水一到湖岸就無聲無息地被岸草吸收,我的心一下子掉了下去,掉進湖上那深壇子一般的寧靜中”,作者以老湖的那種“非外部喧囂能夠侵擾”,“也非內部力量能夠打破”的“含蓄、沉靜”,以那種“遺世獨立般的美,無人領略的美”來映照自己理想中的獨立人格和純美的生命感受,滲透著一股內在的精神人格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