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區別概念:中國美術的現當代不是西方美術的現當代
陳醉
在美術界,大家一直都很重視古代美術研究,相對來說,對現當代的研究稍微薄弱了一些。形成這樣的局面有各種原因:其一,當代的事情由于太近,很難看清;其二,現當代這段時間最復雜。晚清時,傳教士帶來了一些小洋片來給我們看,西畫在小范圍內傳播。西洋畫真正被作為生產線引進中國,是在明末清初。那些留學生(包括早期去美國、加拿大、日本、歐洲的留學生)真正地學成回來,我們才明白西洋畫是怎樣畫出來的。先是寫生(包括劉海粟畫人體模特),這是真正地把西洋畫的創作、生產過程整套地搬了回來。共和國建立以后,蘇聯模式對于中國畫、中國油畫的發展以及中國傳統繪畫的發展都有極大的促進作用。這一時期,我認為是中國傳統人物畫的高峰。徐悲鴻等人身體力行的實踐,推動了中國人物畫的變革。
在新文化運動中,劉海粟畫人體模特到底有多大功勞?有多少創造?我們可以看到,但是這個功勞硬生生是他的,別人你再怎么了不起,那也是他的,因為他先做了。他和孫傳芳斗了十年,劉海粟自己在談這件事的時候,稍微有些溢美之詞,但這個事實很清楚,他對當時社會的影響很大。20世紀是風云變幻、大潮澎湃的時代,世界文化史上出現了驚人的變化,西方的各種思潮剛剛涌進來。中國出現了很多新的學說。我們翻閱30年代的書籍,像弗洛伊德的書和朱光潛的《現代心理學》這本書,都是30年代的流行書籍,現在倒是很少有人知道。我國改革開放以后才開始重新對比,這個有什么反差呢?就是文藝理論在—二十年代傳進來,曾經在中國活躍了一下,時間很短。到了50年代是真空,當時應該說中國除了蘇聯的別林斯基、杜勃羅留波夫、車爾尼雪夫斯基這三位文藝理論家外,別人都不知道。
20世紀的“文革”文化將來有可能會成為研究的熱點。當然,現在還不能透徹地研究,但歷史會很公正,將來會有一種大的研究格局。當代美術批評,用了一種術語,作為西方需要的那種文化觀念。其實,我們應該用我們現在的、中國本位的文化,要和西方的“當代”有所區別。做研究時,首先要區別概念:是我們的現當代,不是西方的現當代。定位前衛藝術,如果用美國的行為藝術做標準,也有點可笑。這個我們要廓清概念,這就是文化。兩句話,“歷史是不能假設的,現實不可以否定”,研究任何問題時,已經成為歷史的你不能假設,比如如果不搞“文革”什么的,這句話沒有意義。另外一個是現實,我們還是生存在這樣一個社會上,還是有黨對文化非常嚴格的引導,現實不能改變。你在美國創作,不能搬過來,那是美國,離我們的現實和中國人的審美習慣很遠,這是研究的基本框架。
美術創作在20世紀是變化的,尤其是在西洋畫進入以前。晚清民初的時候,中國傳統繪畫的格局基本上是往好的方面發展的,稍微有點新的東西,就像齊白石的花鳥。但是我們仍沒有形成一個大的時代氣息,就是還沒有出現更多大藝術家,尤其最大的問題是中國人物畫的衰落,基本上沒有人會畫人物,除了任伯年以外,幾乎見不到什么畫家,而且任伯年還是有點受西方的影響,還不是傳統畫家。真正的傳統人物畫家是梁楷,或者是齊白石畫的“抓癢”,不追求造型的準確。這種畫確實很有味道,符合中國人的審美趣味。
20世紀最重要的是中西合璧,是藝術觀念、技巧的融合,實際上是用中國文化的觀念來改造西洋畫。我認為,畫家只不過是用中國的寫意觀念來畫西洋畫而已,油畫還是叫靜物風景,不叫山水,也不叫花鳥,還是焦點透視,但卻把中國的氣味介紹給了西方。徐悲鴻把歐洲的氣味介紹了進來,但那是在戰亂中。中國只有在上海、廣州、北平等大城市才有繪畫,才能領略西洋畫的生態和生存環境。后來到建國以后,我研究“油畫裸體”,它卻變成了一個壞的、病態的、資產階級的東西。倒退!真是時代的倒退!當時強調藝術為政治服務,但又不能徹底不讓畫裸體,他們也知道不畫裸體就畫不成著衣。所以建國以后我們盡量不用西畫,是政治問題,而不是一個藝術概念。今天“文革”圖像成為一個政治符號,這段歷史特別值得研究。
在改革開放的時候,我的《裸體藝術論》是很特殊的一個例子。從當時整個國家的政治環境、文化環境來看,有很大的變化。人們的心情很舒暢,美術科研也在發展,但也不容易,還有好多禁區。舉個例子,比如研究“形式”,也遇到很多阻力,吳冠中敢談“形式”是因為他有名、思想活躍、確實文筆也很好、膽子也很大,大家都知道他。其實還有很多人和他有同樣的遭遇。我的畢業論文選題是形式方面的,無奈也改了。當時我們都在談形式,后來我的文章就發在《美術史論》上。再一個是研究“裸體藝術”。翻開歐洲美術史來看,希臘早就有裸體藝術,中國沒有,很奇怪,包括考古上也沒有發現,紅山文化的女裸像后來才出現。所以,我當時寫了《裸體藝術論》一書,當時沒想到,這本書不僅是對藝術史,乃至對中國整個近現代的文化史有影響;不光是對藝術界,而且對文學創作、戲曲、舞蹈界等都有很大影響。張抗抗這個作家20年后才說這個話,以前我不認識她。她說:“啊,沒想到就是你!”我們在一起開政協會,她很激動地拿著我那本書與我交流。后來我的手稿捐贈給中國現代文學館,她也參加了那個儀式。用鳳凰衛視的話說,《裸體藝術論》詮釋和改變了一代人的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