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記》敘事藝術發展
張富春
關鍵詞:吳見思 史記論文 敘事 摘要:清初吳見思《史記論文》對《史記》130篇逐一評點,發明其敘事規則,探尋其敘事成就。吳氏認為《史記》合傳或以類相從,或扯冤家作一傳,合傳敘事穿插關鎖過渡自然,以“神理”貫串,渾然難辨;附傳敘與傳主相關之人,方法有正、變之分;敘事時多用尊傳體。《史記》雖為史書,然敘事意在作文,常取“大勢”以極盡文章之妙,“變”與“不變”臻化境,敘事文如其人、其事,省筆互見、重沓熟復、頓挫波瀾、倒提作襯等敘事法在在皆是。 《史記》乃中國敘事文學的偉大里程碑。司馬遷首變先秦敘事角度,開創紀傳體史例及多種敘事法,為后世敘事文學的發展奠定基礎,成為歷代文人學習的典范。然而中國敘事學研究卻遠滯后于敘事文學的實際發展。直至明清評點家筆下,始見探求敘事規則之勢。吳見思《史記論文》即是其代表。吳著自康熙二十六年(1687)刊刻行世以來即廣為流布。①當今學人論及《史記》時亦多有稱引。陸永品先生將《史記論文》一百三十篇每篇末總評部分標點,由東北師范大學出版社于1985年出版。然關于是書的研究,僅黃建軍《言人人殊——〈史記論文〉的傳記文學理論片談》(載《齊齊哈爾大學學報》哲社版,2003年第3期)論述其傳記文學理論。本文即擬對吳見思《史記》敘事藝術研究成就作一探討。 一、闡示《史記》為傳體例 吳見思極為推崇司馬遷的敘事天才,“神力”、“神技”、“神手”等極具崇仰之情的評點文字,在《史記論文》中隨處可見。“文章只如說話,說得出,說得盡,便是好文章。”②(《穰侯列傳》總評)而“史公一書,上下千古,三代之禮樂、劉項之戰爭,以至律歷、天官、文詞、事業,無所不有”(《滑稽列傳》總評),所涉人物四千多個,重要人物數百名。欲說得出,說得盡,誠非易事。司馬遷常遵循以類相從的原則大量采用合傳體安排人物傳記,對此吳見思多有發明。“樗里子與甘茂合傳,以同為丞相關合。”(《樗里子甘茂列傳》總評)“屈原、賈誼作一傳者,止為兩人俱詞客,而賈生復有吊屈原一事耳。”(《屈原賈生列傳》總評)韓王信、盧綰、陳豨“不過以三叛將合作一傳,絕無關合處”(《韓信盧綰列傳》總評),季布、欒布“任俠同、為奴同,其氣節亦同,所以為兩人合傳”(《季布欒布列傳》總評)。史公亦扯冤家合傳,袁盎、晁錯“因時事相合,遂牽冤家作一傳寫”(《袁盎晁錯列傳》總評),“公孫以議朔方、族主父,與主父是一時人,故扯冤家合傳,猶之袁盎、晁錯也”(《平津侯主父列傳》總評)。 同時,吳見思還指出《史記》合傳敘事穿插關鎖,過渡自然。“《史記》合傳皆每人一段,以關鎖穿插見妙。”(《張耳陳余列傳》總評)篇中過渡常用蟬聯蛇蛻之法。評“后百余年而有晏子焉”云:“由上接下,蟬聯蛇蛻,《滑稽》、《刺客》傳皆作此法。”(《管晏列傳》支評)是為常法,然亦用變法:或一筆雙寫,或數人打成一片,雖合傳而難分。“獨此傳則兩人出處同、事業同,即后來搆怨亦同。故俱以一筆雙寫,安章頓句,處處妥帖,而無東枝西梧之病,豈不獨雄千古哉!”(《張耳陳余列傳》總評)“三人傳,分作三截,各為一章,猶不稱好手。他卻三人打成一片,水乳交融,絕無痕跡。”(《魏其武安侯列傳》總評)“一篇共序十人,可以為難矣。然偏不逐人序去,獨將十人花分插穿,處處組織,更覺異常絢爛。”(《酷吏列傳總評》) 而且史公作文常以“神理”貫串全篇,使之渾然難辨。“史公作文,雖序許多人,其實只是一篇文字,中間自有神理貫串,線索通聯。”(《五帝本紀》總評)“每篇各有一機軸,各有一主意。”(《屈原賈生列傳》總評)貫串之法多種。“《殷本紀》,以‘興衰’二字作眼目,中以五興五衰,一起一伏,經緯通篇。”(《殷本紀》總評)《老莊申韓列傳》支評謂四傳皆以著書相串,《張丞相列傳》總評謂此篇以御史大夫串,《季布欒布列傳》支評謂“為氣任俠”是一篇主意,《萬石張叔列傳》支評謂“孝謹”是一篇主意,《平津侯主父偃列傳》支評謂“遇時是一篇主意”,《游俠列傳》支評謂“名聲是一篇主意”。 合傳之外,司馬遷又多用附傳體。與傳主相關之人,紀其始敘其終,是為附傳體。“項梁、項伯、范增是附傳體。蓋紀其始并序其終者,附傳法也。”(《項羽本紀》總評)附傳體惟宜略寫、虛寫。“田嬰事只略寫、虛寫,蓋下有孟嘗事,恐頭重也。附傳體如是。”(《孟嘗君列傳》總評)然亦有變法。“《史記》附傳皆附首末于一篇之中,獨趙高一傳,于此紀其終,而其出處反附于蒙恬傳內,是創法。”(《李斯列傳》總評) 具體敘事時司馬遷還運用尊傳體表彰傳主之功,回護傳主之失,與互見省筆法有異曲同工之妙。“又歸功太公,作一束,是尊傳體也。”(《齊太公世家》總評)“穰苴一篇,只是斬莊賈一節,而未有奇勛茂績,故推及身后王齊,歸功穰苴,是尊傳之法也。”(《司馬穰苴列傳》總評)“插陳涉、燕、趙、齊、魏、項氏事,只略寫,是《高紀》體。”“鴻門事,高祖大受虧處,約略序去,止一句,放倒項羽,不說壞高祖,是本紀體。”(《高祖本紀》總評) 二、揭橥《史記》敘事意旨 “《史記》雖序事,而意在作文,其中許多人、許多事、不過供我作文之料耳。故或前或后,或散或合,或花分,或摶捖,極我文章之妙”(《酷吏列傳》總評),可謂深得史公文心。作文須“極盡文章之妙”,諸人諸事乃作文之料,驅遣之法惟在“取其大勢之所在而已”(《樂毅列傳》總評),“要忍于割舍,若貪于使事,便為事累矣”(《衛將軍驃騎列傳》總評)。如《白起王翦列傳》總評云白起只抽長平一事,王翦只抽破楚一事,而各臻其妙。然吳氏所謂“大勢”,既指此類大事件、大場面、大動作,亦指事情小而意義大、足見人事本質之軼事。“借軼事出色,是史公長伎”(《淮陰侯列傳》支評),“猶寫真者,在頰上三毛,而不在面目軀體也。此文章家剪裁之法。”(《絳侯周勃世家》總評)故《絳侯周勃世家》重寫周勃聞說即危懼處、下獄不知置詞處、出獄自嘆處,而其誅諸呂、立代王大功反不明序。《管晏列傳》總評云管、晏事功只用數語序過,皆于閑處點染,管子一傳中嵌鮑叔一段閑文,晏子一傳后帶越石、御者妻兩段閑文。不惟正文,“史公論贊,往往從閑處寫,最為生色,極有風神”(《項羽本紀》支評)。 不僅列傳,編年敘事的本紀、世家意亦在“作文”。“編年序事,固本紀體。”(《秦始皇本紀》總評)“本紀是提綱之體,法不得詳序,詳序則累墜矣。”(《秦本紀》總評)“世家俱用簡括法”(《衛康叔世家》總評),其因在于本紀、世家敘事跨度大,且多有與它篇相疊者。“世家則于一篇之中,上下千百年,既以一國之事詳載,更或他國之事互入,不得不用簡法”(《齊太公世家》總評);“既有各傳在,不得不如是”(《燕召公世家》總評)。編年敘事易流于呆板,難以為文。“數尺之書,欲載二千年之事,不得不用簡法。然一用簡法,未免太羹玄酒,不成文章。”(《楚世家》總評)但史公遇大事即傾滿腔心血,用力為文,承《詩經》極富情感敘事,秉《春秋》寓一字于褒貶,融文學敘事、歷史敘事于一體,增加敘事的虛構性因素。“世家序事雖多,逐年序去,而大事則另作一篇,自為文章。”(《齊太公世家》總評)“項羽力拔山,氣蓋世,何等英雄!何等力量!太史亦以全神付之,成此英雄力量之文。”(《項羽本紀》總評) 作文忌呆板,逐年逐事,實為甲乙帳,為屠家簿,絕非文章。“《史記》一書,以參差錯落、穿插變化為奇,而筆法、句法絕無一律。”(《五帝本紀》總評)“《史記》凡用數句排比,無一句不變。”(《漢興以來諸侯年表》總評)評季札觀樂云:“連排十九段,雷同固非;即十分軒輊,亦非妙筆。此則逐段連貫,又逐段變化,而句法不大相遠,神情句句不同。離之合之,皆可成篇。豈非妙文?”(《吳太伯世家》支評)《伯夷列傳》通篇純以議論詠嘆回環跌宕,伯夷實事只在中間一頓序過:“如長江大河,前后風濤重疊,而中有澄湖數頃,波平若黛,正以相間出奇。”(總評)“以相間出奇”頗得史公三味。吳氏論文極主章法變幻,力戒鋪排堆垛。“不知山川綿渺,必有空天;文繡爛施,必有素地。故頭重者腳必輕,腹大者首必小,行文之法也。”(《蘇秦列傳》總評)“若不論輕重,不論堆垛,一概排列,乃甲乙帳,而非史公之書矣。”(《夏本紀》總評)故見思評《孝景紀》甚低:“不過排比事類,續成一篇,殊無剪裁,不足觀覽,贊語亦直率庸弱。”(《孝景本紀》總評)
① 中國國家圖書館藏有康熙間刻本5種,日本京都文政丙戌年(1826)翻刻天游園藏版本,桂垣書局光緒丙申(1896)刻本,上海中華書局民國五年(1916)鉛印本,上海廣益書局民國九年(1920)鉛印本,民國二十二年(1933)鉛印本(1936年1月再版),計10種傳本。武漢大學圖書館等藏有乾隆四十五年(1780)尺木藏版重刻本。臺北中華書局1967年出版、1987年再版是書。 {2}本文吳見思評點之語,出自廣益書局1920年排印本《史記論文》,為行文方便,文中注明其所在《史記》篇目,總評即位于每篇文末評點語,支評即文中評點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