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析追尋文學史上的失蹤者—從現實主義向自由主義轉變的儲安平
黃鶯
論文關鍵詞:儲安平自由主義思想小說創作
論文摘要:從儲安平的小說文本出發,考察出他前期的思想與精神狀態—從現實主義向自由主義轉變的精神歷程。這種思想變化過程滲透在他的小說創作中,初期便具有了現實主義特色,但隨著作者思想的成熟,小說風格呈現出一種轉變—文章的理性質素增多,自由主義端倪也隨之出現。這與他后期所崇尚的行為自由、文化寬容、人生自由、守法與自由等相關思想理論相映襯。由此看出,他的思想與小說創作是相輔相成的,思想引導著他的創作逐步走向成熟,創作也從一個側面折射出他的思想。
儲安平,一個被人淡忘的名字。1957年他因發表“黨天下”謬論被打成右派,從此很少人提及他,成為文學史上的失蹤者。現今,逐漸有學者關心起他,但主要是從外部研究著手,對他的《觀察》周刊,編輯生涯進行考察,并做了充分的肯定,而對他的創作尤其是小說很少關注。這篇文章將從他的小說文本著手,去理解這位自由主義知識分子前期的思想和精神狀態。他在小說集《說謊者》自序中提到:“我對于文藝上的修養實在太差,所以即使我每一篇小說寫成了之后要修改三四次甚至五六次,但是還是失敗的地方居多。所以很多學者據此認為他早期的小說創作活動只是出于青年對文學的興趣,藝術上并無造詣。謝泳在《想起了儲安平》一文中說道:“儲在文學上的成績有小說一項但成績不大。”我不以為然,讀罷他的八篇小說,發現他的文章分為兩個時期:以1933年春為界,在此之前他留學英國不久,此間他寫了三篇小說,這幾篇文章以情感故事為線索,主觀抒情較多,反映的是他的矛盾思想,以試圖擺脫舊傳統的束縛為主。1933年秋以后是他小說創作的另一個時期,這些文章以反映社會現實,暴露社會丑惡現象為主,探索人性,重于理性。可以看出,這兩個時期的文章是在寫實基礎上的主觀抒情,頗具現實主義特色,寫作手法也應給予肯定。而不容忽視的是,隨著作者思想逐漸成熟,小說風格呈現出一種趨勢—由抒發情感居多的文章逐漸向偏重于反映社會現實的文章轉化,也就是說由感性文章向理性文章轉化,在他的小說里已初現他一直所苦苦追求的自由主義的端倪,并呈現逐漸明晰的態勢,當然仍不乏矛盾、迷茫。
一、儲安平小說的現實主義特色
30年代的中國,動蕩不安的生活空間,曲折起伏的社會事件,矛盾復雜的社會心理,使得長于描寫社會環境,展現人物命運的小說有了廣闊的用武之地。無論是描寫時代風云的中心,還是記錄和表現時代的波瀾與漣漪,都可以看出當時現實主義傳統在此時得到發揚光大。儲安平的小說也毫不例外的受到此影響,大量的環境描寫,完整的故事情節,人物的悲慘命運,栩栩如生的生活場面,再加之他的愛國主義,憂國憂民的情緒反映到作品中,體現出了他的現實主義特色。別林斯基說:“現實主義有兩個基本條件:真實的外界的描寫和內心世界的忠實表達。”魯迅也說過:“真實永遠是藝術的生命。”以下主要從“外界”和“內心”兩個方面探討他的小說的現實主義特色。
首先,他的小說是生活原型的寫照。現實主義的創作原則就是尊重藝術的客觀規律,強調創作必須從實際生活出發,藝術的真實來源于生活的真實,藝術的美來源于生活的美。作家敢于正視現實,從各個生活側面反映了現實生活的真實,他有相當比例的作品都是反映30年代動蕩部安的現實、傳統、戰爭給社會各階層造成的壓抑、苦難。《原記》講述的是商界的相互傾軋,導致原記錢莊倒閉,讓人不能不想到《原記》反佛就是《林家鋪子》的一個翻版,反映了當時商界混亂內讓的局面。《烏鴉與糞便》則說明了不斷的戰爭給農民帶來的苦難,原本一個祥和安靜的農村卻成為戰場,人們背井離鄉,紛紛出逃,民不聊生,正是當時軍閥混戰的折射。作品中的許多細節描寫都是對生活真實的描寫,作者認為,農村的破產不僅因為戰爭,更因為一些不法商販投機倒把,在《烏鴉與糞便》中作者詳細描述了商販“借稻還洋”的做法,“譬如一擔稻在那時做四元五角的,還時連利就得做五元大洋,可是今年稻價一年一年的跌下來,新稻登場的時候,市面上只到二元五,有時頂高到二元九,過不了三元的關。這樣一來要是借了兩擔稻的,將來就得化四擔還。如其一家人口多,稻借吃了太多的,則一年的秋收,差不多倒有一大部只好拿來還債了。”如此細膩的描寫,正是農村生活原型的真實寫照。
魯迅說過:“悲劇,就是將人生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儲安平正是把無數現實中的美好毀于一旦擺在讀者面前,愛情多么美好,卻在民族的戰爭中黯然失色。“一個男子只有在國家不需要他時,他才是母親的或是妻子的”,這是《世紀與義務》中白井三郎對能子說的話,讓他的妻子簌然淚下。他們堅貞不渝的愛情攻破了家庭的阻礙,卻逃不出民族的界限,公平寬容不屬于能子也不屬于那個世界。能子在遺書中說道:“雖然我一方面懷有一種公平的愿望,但是一方面又無力拒絕現實的壓迫。為了對我丈夫和孩子的愛,我放棄了自己的生命,但我更為了我對我的國家的愛,我犧牲了我自己,我的丈夫我的孩子了。”這無疑是一個巨大的悲劇,無法寬容的民族意識釀成的巨大的悲劇。作品似乎帶有較濃的悲劇色彩,但如仔細想來,這些悲劇色彩是作家強加上去的還是生活本身就有的,無可辯駁的事實告訴我們:我們怎能責怪作家,殘酷的現實,作家的理性,讓他感覺到了痛楚。作家的著眼點并不是為了描寫人物的悲慘遭遇,使人同情和感嘆,而是他的藝術解剖刀直接伸向那荒唐而動亂的現實。在《無名》中,無名和尚是對生活失去了希望,隱居于八達廟,“我對于事業,對所曾經有過的理想,卻是幻滅了。”出家已是一個悲劇了,但更可悲的是,軍隊趕走了他,連和尚也做不成,不得不回人間承受苦痛。這些文章讓人看了未免不覺得深沉,但這正是作者對當時生活的真實寫照。作品所流露的傾向性不是強加在人物身上的,而是蘊含于對現實生活客觀存在的發掘與提煉中,作者思想的敏銳和感受生活的能力,使他透過平凡的生活現象,發現了不平凡的生活真理,從而提出了尖銳而深刻的社會問題。
其次,他內心情感的真實波動躍然紙上。現實主義文學,既是以客觀存在的生活真實為基礎,但又不是純客觀的反映生活,文學作品的真實性,所以不同于生活的真實,因為他還包含著作家的主觀認識。作品既要寫出生活的客觀真實,也要寫出主觀情感的真實。儲安平正是做到了這一點,他承認“在每一次習作的時候,我的心情都是十分認真嚴肅的,”正是這種真誠,使他在描寫現實中自然的表現出深厚真摯的同情與無奈,深人人心。
在他早期的小說《斷想》中,感性地描寫了一對相愛的人沒有幸福地結合,根本不相愛的人卻成了伴侶。女主人公云子因為“父母之命,媒約之言”矛盾、痛苦、掙扎,最終選擇的還是自己不愛的人。整篇文章無論是相應的情境描寫,還是復雜的心理描寫,處處流露著舊的傳統思想對青年人的毒害,時時阻礙著他們對自由的追求,全篇淡淡的痛惜撥動著讀者的心弦,因為他見得真切,自然也寫得真切。
小說中體現出的矛盾之情是儲安平主觀情感的又一真實寫照。他自己都承認:“我的內心常常有一種沖突,有一種矛盾,”幾乎每篇文章中都迸發出矛盾、沖突《春瘟》《斷想》中“一種不可捉摸的力量”的束縛與個性解放的矛盾,《世紀與義務》中“公平”與“現實壓迫”的矛盾,《說謊者》《人世》中守法與自由的矛盾,《無名》中“欲”與痛苦之間的矛盾……矛盾猶如一根紅線,貫穿了他的所有文章,讓讀者深切地感覺到,有一位矛盾、迷茫的作家在小說的背后向你娓娓道來當年的故事。
二、儲安平小說的自由主義端倪
悲劇的世界,激烈的矛盾,都被作者犀利的目光所發現,他痛苦、迷茫,想尋求解決之道,于是他的作品理性質素逐漸增多,只有爭取自由,才是社會人生發展之路,這是他一直以來推祟的信條,于是作品中常常出現自由主義的端倪。 (一)無約束的行為自由在自由主義者眼里,“自由”是一個最不確定的概念。儲安平的自由主義思想卻有著鮮明的特色:重實際,無邏輯。他對自由主義的闡釋,很少是長篇大論和系統、邏輯的,很多思想是滲透在對英國社會的介紹中。儲安平對自由的基本認定,簡單的地說就是“無政治約束”。英國人是重行動的,因為重行,所以在行動時不愿意受阻礙;因為不愿意受阻礙,所以力爭自由;自由者,即無政治約束之謂也。在他的作品中,主人公在行動時卻時時受著約束。《春瘟》中的成先生在無形之中受到傳統的束縛,“一種難以捉摸的力量使情侶之間的愛意無法表達,猶如“瘟病”一樣,愛情裹足不前。同樣的原因,《斷想》是一個愛情悲劇,面對傳統,兩個相愛的人只有偶然的沖動,卻最終選擇逃避抗爭。作者看到千千萬萬非自由的人。要想尋求愛情的成功,必須沖破這層隔膜,將自己心里的直白“口供”交給自己心儀的人審判吧!正如儲安平后來的政治思想中找到的自由,即不被人施以強制壓力,不被剝削某些行動自由,以及擁有個人自由合法的行動的小天地。也就是說,自由是每個人固有的,而不是任何人賞賜的,一個有自由的人是不受任何強制一定得做某事或一定不做某事的。只有這樣,人們才會尋求到幸福。
(二)文化寬容精神還是要提及《世紀與義務》,能子的悲劇就是民族利益的悲劇,為了各自的利益,各國相互殘殺,同情心在人們心中已蕩然無存,一旦民族間沒有這種寬容的精神,恐怕就不會有實驗的科學,不會有進步的觀念,不會有人生的幸福,不論從個人向亦或從社會向,都沒法去加以改良,因此能子只能為了對國家的愛,犧牲了她的全部。這正與后來儲安平摸索出的自由主義思想—文化上的寬容精神不謀而合。在自由主義者心目中,自由是社會必不可少的條件,限制自由,無疑就是阻礙社會進步。
(三)人身自由儲安平認為自由不是一種抽象概念,而是一些可以清楚列舉的權利。在人們眾多的由權利中,“人身自由”是其他一切自由的基礎。《說謊者》中的盧爾由于經濟地位、社會地位低下,為了爭取平等權利卻被關押于監獄,而老板占著有錢,打了學生卻只需罰款便可以獲得自由。“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在金錢、暴政之下無任何意義。《人世》七草子的哥哥說過“算咱倒霉,給提了去,這世界上誰都不在做強盜,像咱搶一點東西算不了什么,這年頭根本是強盜的天地。”許多違法作惡殺人越貨的惡棍盜匪,常常得以逍遙法外而在思想上稍前進一點的人,其生命常不能得到合法的保障。這是對儲安平所崇尚的“不被人無理逮捕,不受暴政威脅”的最大的衰濱。為此儲安平認為:要使人民有言論自由,預先應切實保證人民有合法的人身自由。人身自由是一切自由的基礎,假如人身自由沒有切實保障則其他一切自由都不會真正存在。
(四)守法與自由《說謊者》中,警察曾質問盧爾為什么不報告警局解決事端,而已武力解決,表明了作者意識到法律的重要性。他曾中肯地談到:“自由不是放縱,自由仍需守法。盧爾的打架也應受到處罰。但法律面前一律平等,法律若能保障人民的自由與權利,則人民必須守法護法之不暇。”正因為那時法律的不平等,金錢、權勢對法律視而不見,才導致盧爾的抗爭,既已不平等,人民守法護法又有何用,他還以英國為例,“自由與守法在英國是相成的,不是相反的。”他說:“我們細讀英國之通常法,即知英國之法律對于人民之生命與財產無不詳為保護。法律之內容即為保障人民之自由,故不守法律之行為亦侵犯人民自由之行為,不守法律之人亦即寢犯人民自由之人。所以在儲安平的眼里,自由不是做壞事的自由,當一個人做違法事的時候,他就不由了。但在那個年代,強盜得逞卻不用以失去自由為補償。在《說謊者》中,盧爾最終被釋放,暫且不管他由于什么原因被釋放,我想這也許是作者的隱含之意,守法才能獲取自由,反過來,要自由必須守法,自由與守法就像天平上的兩個祛碼,文章的沖突就是在這兩個祛碼不斷得高低起落之間展開的,無法平衡。只有防止他做違法的事,他才能自由,“自由”與“法律”實為一個硬幣的兩面,是相合而成,缺一不可的。
綜上所述,他在小說中揭發社會現實,在矛盾中尋求解決之道,為他以后自由主義思想地成型鋪平了道路。
三、儲安平自由主義思想的無奈
儲安平的自由主義是一種愛國主義。他宣傳自由主義并非是為了主義而主義,他想建立一個英國式自由、民主、富強的“理想國”,也正是他愛國的體現。《世紀與義務》中白井三郎深愛著他的日本,能子深愛著她的中國,任何一方都沒有錯,如果民族之間的寬容足夠,那么他們之間的愛在“理想國”中就可能成為永恒。儲安平的自由主義是一種進步主義。《斷想》《春瘟》深刻地體現出了他所宣傳的自由主義的目的就是針對中國傳統專制。他對不依靠理性只依靠強力來維持政治的專制統治口誅筆伐,強烈要求沖破舊的政治傳統,改變這樣一個不合理、不合法、不公正的病態社會。儲安平的自由主義是一種理想主義。儲安平熱情宣傳自由主義,但是自由主義的工具就是勸說,因此,自由主義除了勸說別無他法。他們的美好愿望,遠大理想,只能在勸說中付諸于實施,這是根本無法實現的,猶如浮萍,無法扎根。自由主義理想的命運和他的作品結局如出一轍,最終以失敗而落幕,他的理想隨著一個個生動的人物形象,云子、無名、能子……消失得無影無蹤。總之,他的小說與他前期在矛盾的現實中追尋自由主義的思想與精神狀態有著密不可分的聯系。文學創作從一個側面折射出他的思想,同時思想又引導著他的文學創作逐漸走向成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