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的邏輯
鮑鵬山
某歌手唱了一支很風(fēng)靡的歌,歌手的名字和歌的名字我都忘了,但有一句作為主題的歌詞我卻記得真:
只要人人都獻出一點愛
世界將變成美好的人間
我一聽,搖頭如撥浪鼓,連呼廢話廢話,弱智弱智。何以故?因為這句“只要……將(就)”不構(gòu)成條件關(guān)系,因果關(guān)系,而是同意重復(fù)。前提和結(jié)論,因與果在內(nèi)涵上是一致的,甚至前提(或因)在內(nèi)涵上比結(jié)論(或果)還要豐富。所以,這樣的話可以倒過來說:
只要世界變成美好的人間
人人都會獻出一點愛
細心辨析的讀者可能會發(fā)現(xiàn),世界變成了美好的人間,并不能保證人人都會獻出一點愛。那就是我前面說的,作為前提與條件(或因)的內(nèi)涵竟然比作為結(jié)論與目的(或果)的內(nèi)涵還要豐富。你能說這兩句歌詞不是廢話嗎?
可是,說這種廢話已經(jīng)成了我們思維與語言上的痼疾。我們可以隨便舉出一大堆。比如:“只要人人像雷鋒,社會風(fēng)氣就會變好”,等等。
可這毛病的病根從什么時候種下的呢?至少從孔子。我們來看看。
孔子周游列國,推銷他的治國軟件。到了齊國,齊景公問他:“聽說您有很偉大的治國方略,請問,什么是施政的關(guān)鍵?”
孔子答:“要使君主像君主的樣兒,臣子盡臣子的職責(zé);父親要仁慈,子女要孝順”(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齊景公一聽,佩服得五體投地:“說得好啊,如果不是這樣,即使有糧食,我又怎能吃到嘴?”
可是,景公晚上回去一琢磨,就回過勁來了:“奶奶的,俺今天又上了孔家老二的當(dāng)了。他說的不是廢話嗎?我問他如何施政,他倒拿大話來哄我。我問他手段,他答我結(jié)果。真狡猾!”
第二天,齊景公把孔子叫來,對孔子說:“你老人家昨天教導(dǎo)我的我記下了。但我還要問,如何才能做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這下孔子沒法滑頭了。皺著眉頭想了半天,說:“那就從節(jié)約財用開始吧。”
后來齊景公見到孔子,就很恭敬,敬而遠之,再也不問什么了。過了一段時間,就暗示孔子滾蛋。
孔子離開齊國,轉(zhuǎn)了幾個圈,轉(zhuǎn)到葉地去了。葉地也有一個自己跑來的人,叫諸梁,諸梁一來,便圈地為王,自稱葉公,宣布這兒是他的了,老百姓都歸他管。但老百姓還不認識他呢,就不太服他。于是諸梁就問孔子怎么辦。孔子知道諸梁的心思是急于收附人心,便答:“讓遠方的人來投奔你,近處的人依附你。”這葉公的腦子比齊景公的好使,他馬上便覺得孔子腦子有問題:這誰不知道?我問的是如何才能做到這一點!
第二天,葉公見到孔子的弟子子路,就問子路;“你老師的腦子不會有什么問題吧?”
子路早就覺得老師迂腐,好象是腦子有問題。但這怎能對外人說呢。于是便不搭話。
孔子聽說了,就埋怨子路:“你為什么不告訴他,我的為人是學(xué)道不厭,誨人不倦,發(fā)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呢?”
一發(fā)瘋便忘了吃,一撒癲便笑呵呵,忘了自己是老頭,覺得自己是玩童——還真是有點不正常。
魯國的權(quán)臣季肥要討伐顓臾。孔子的兩個弟子冉求和子路在季肥手下做官,也暗中支持。但他們怕老師罵,便事先去孔子那里探探虛實。孔子果然把他倆狠狠地批評了一番,然后又講了一番治國齊家的大道理。這大道理后來一直是我們的圭臬。
……丘也聞有國有家者,不患貧而患不均,不患寡而患不安,蓋均無貧,和無寡,安無傾……
社會財富分配的公正合理(孔子的均,當(dāng)然不是絕對平均),確實是社會穩(wěn)定的前提之一。但“患不均”之正確,并不能證明“不患貧”之合理。“均無貧”不合事實,“不均才貧”更不合邏輯。“均”是分配形式,“貧”是財富多少。財富分配之均與不均,與財富之多少沒有關(guān)系。那么,“均”與“貧”兩者既為不相及之風(fēng)馬,簡單地以為解決了“均”的問題,便能解決“貧”的問題,便是神經(jīng)搭錯通道。
因此,簡單地說:“不患貧”是危險的,因為“貧”正是“不安”的首要原因。物貧則人爭,爭則不安。人所爭者,正是這不足之物。韓非子在《五蠹》中就講到了,正是人多財少,才引發(fā)了爭,引發(fā)了社會的不穩(wěn)定與人心的險惡。司馬遷《貨殖列傳》也寫到他觀察到的一個有趣現(xiàn)象,那就是南方富裕,物產(chǎn)豐富,家給人足,偏偏沒有豪富,因為人們不覺得有聚斂的必要;北方貧窮,物產(chǎn)缺乏,人人不足,卻偏多聚斂千萬之家,窮怕了,當(dāng)然聚斂無度。一個饅頭兩人均分,固可收一時心理平衡之效,然長期饑腸轆轆,最終必使強者恃強而凌弱,全占而為快。可見,貧,正是不均的根源,也是不安的根源。孔子立論,而至于如此胡說,至少思維不夠縝密吧。
邏輯:不患貧而患不均——以全稱肯定判斷來以偏概全。
均無貧——徹底的沒邏輯。其極端形式是;人人都是零,也就不是貧。人人都是零,均是絕對均了。但貧還是貧。
孔子這種把兩類不同范疇不同類屬的概念攪到一起,然后亂說一氣的毛病,還多著哩。
巧言令色,鮮矣仁(《論語》中“學(xué)而”,“陽貨”章兩見)
巧妙的言辭,美麗的容貌,一屬于智力上的,技巧上的,一屬于天賦上的,肉體的,它們與一個人道德上的仁與不仁,沒有關(guān)系。孔子把它們扯到一起了。
剛毅木訥近仁(《子路》)
“剛”與“毅”還說得通,“木”與“訥”,與人的天資、智力有關(guān),與人的道德無關(guān)。一個智力上有缺陷的人,比如弱智,他當(dāng)然不會奸詐,但那能說是近于仁德?難道說仁德——推而及人的一切道德行為,能離開人的自由選擇而存在?
那我們往極端里推,倒不如說蠢豬才最仁。它肉讓我們吃,皮讓我們做鞋,連毛都讓我們做了刷子。
這是孔子的語言。我們再看他的一些行為。
割不正,不食。
席不正,不坐。
名叫“盜泉”的水,不飲。
肉切得不方正,他不吃,他把肉塊的方正與品行的端正聯(lián)系起來。滑溜肉片,肯定會吃出一個滑頭的家伙。
席子擺得不正,他不坐。他把坐席的方向與人心的正派聯(lián)系起來。躺椅,能坐出一個人格匍匐的人,轉(zhuǎn)椅呢?那就一定坐著一個見風(fēng)使舵的家伙。轉(zhuǎn)椅上坐著的大多是見風(fēng)使舵的家伙,這我信。但我以為他們之見風(fēng)使舵不是因為坐了轉(zhuǎn)椅。恰恰相反,大多倒是他先會見風(fēng)使舵,然后才能坐上標志身分與地位的轉(zhuǎn)椅。
名叫“盜泉”的水,他不喝。類似的例子,是他的學(xué)生,大孝子曾參。曾參路過一個叫“勝母”的地方,趕緊避開。喝了“盜泉”水便成盜賊;住在“勝母”的地方,便會虐待母親。若是這樣,“農(nóng)夫山泉”必不為城里的小姐少爺所好,不然把他們的瀟灑人生喝成一個苦難農(nóng)夫怎辦?“娃哈哈”一定在養(yǎng)老院暢銷,他們都想返老還童。出訪外國,一定不去危地馬拉。大家爭著去美國與德國——一個有色,一個有德。一個美,一個善。
孔子有一個學(xué)生,名叫宰予,字子我,所以在稱字不稱名的時代,人一般稱他宰我。——我的天!多么可怕的名字!我若叫他一聲,便是喊人來宰了我,他自稱一聲,便是讓人去宰了他。最后他作臨淄大夫,與田常作亂,一族盡滅,還真讓人宰了。
這是說個笑話。實際上,這“宰”字,在那時,乃“宰相”之“宰”;“使?fàn)柖嘭敚覟闋栐住敝霸住保爸髟住敝庖病_@樣看,宰我,便是主宰自己,做自己的主人——這宰我先生,還頗有現(xiàn)代精神呢!
孔子不喜歡“宰我”。這人白天睡了一個懶覺,被孔子抓住了,大罵他“朽木不可雕,糞土之墻不可污”。漢代的王充都認為孔子待宰我太刻薄了,睡了一個懶覺,不算太大的罪過,何至于被罵為“朽木”“糞土”?其實,孔子對宰我有成見。他倆之間,有過一次關(guān)于三年之喪的爭論。
宰我說:三年的守喪期,太長了。君子守喪三年,什么也不能干,必然禮也壞了,樂也崩了。況且,一年過去,四季輪了一回,一切都從頭開始,一年也就夠了。
孔子一聽,怒發(fā)沖冠:“在服喪期你吃細糧,穿錦衣,心安嗎?”
宰我老實回答:心安。
孔子一聽,火氣更大:你心安你就這么做吧!哼!君子居喪時,食美味也不甘甜,聽音樂也不快樂,住在家里也不安適,所以不做。現(xiàn)在你倒感到心安!你心安,你就這么做吧!
宰我一看形勢不好,不知道雷霆過后還有什么,趕緊溜走。宰我一走,孔子破口大罵:宰予太不仁了!兒女生下來三年之后,才能脫離父母的懷抱。所以要為父母服喪三年,這是報答父母的養(yǎng)育之恩!這是天下通行的喪禮呀!為什么他就偏偏覺得太長了?難道他就沒在父母的懷抱中得過三年撫愛嗎?!
孔子太情緒化了。宰予本來是心平氣和地來與老師討論問題的,但孔子顯然是覺得這三年喪期是個原則問題,不能討論。事實上呢,關(guān)于守喪三年的禮制,那時候持反對意見的就不少,比如據(jù)說也曾是孔子學(xué)生的墨子,就對這三年之喪深惡痛絕,大加撻伐。并且,真實行的人也不多,據(jù)《孟子》載,連孔子的父母之國,禮樂文化最昌盛的魯國也沒有實行(見《孟子.滕文公上》)。事實上既行不通,在理論上對之進行一些探討,有什么不可以呢?但孔子先是拒絕把這個問題作為禮制問題來從學(xué)理上進行討論,他把它變成情感問題,而且是子女對父母的情感問題。這一轉(zhuǎn)換,很厲害,其邏輯是:
守三年喪是對父母情感的表現(xiàn),反對三年之喪便是對父母沒有情感。
可憐的宰予,一下子就變成了這樣一個冷酷無情不仁不孝的家伙,他只好趕緊避開孔子的雷霆之怒。
孔子的這種把觀點與立場(包括所謂階級感情)攪為一談,然后大扣政治帽子、道德帽子的做法,在中國歷史上貽害千年。
實際上,在這個問題上,孔子除了道德上“正確”外,他對宰予沒有別的優(yōu)勢,他的立論并沒有多少事理依據(jù)與邏輯支持。三年之喪的根據(jù),據(jù)他所說是:“子生三年,然后免于父母之懷”。這三年是指三周歲還是指三虛歲?如指三周歲,則孩子定不需要三周歲才能獨立行走;如指三虛歲,那么年首生的孩子與年尾生的孩子定不一樣,并且最后一年算一整年呢,還是只要跨跨年度?如果這“免于父母之懷”不是指獨立行走,而是指獨立生活,那就決不是三歲所能做到。宰予是孔子的學(xué)生,當(dāng)然不敢面駁先生,但孔子的謬誤,也就一直沒人敢于指出。
早在東漢,就有王充發(fā)現(xiàn)孔子說話往往缺乏根據(jù)且前后矛盾。他的大著《論衡》中,就專有一章《問孔》,臚列了孔子言行中的十六點疑問,來與孔子較真。我們選一則來與大家一同分析。這一則是由孔子與人的一則對話引起的:
子欲居九夷。或曰“陋,如之何?”
子曰:“君子居之,何陋之有?”(《論語.子罕》)
翻譯一下,便是:
孔子要離開中原去東部沿海九夷居住的地方去居住。有人對他說:“那地方很野蠻落后啊,怎么辦?”孔子說:“君子去住那里,還會落后嗎?” 王充就從中找到了孔子的麻煩。
他說,孔子為什么要去九夷?因為他的那一套理論在中原推行不下去,所以要去九夷。那么,他的理論在中原文明地區(qū)尚且行不通,又怎能在野蠻而落后的九夷地區(qū)行得通?孔子自己說過:“夷狄有君主,還不如華夏沒有君主。”(《論語.八佾》)可見,事情還是在華夏好辦,在夷狄不好辦。
問題不止到這。因為我們可以把孔子欲居九夷看成是他的一句感慨,與他在另一個場合感慨過的“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一樣,是倦于世事,遁世隱居情懷的流露。所以,欲居九夷,沒錯,錯在下面。
有人對他說,那地方很落后啊。
如果孔子說:落后有什么關(guān)系?我只是去隱居。那就沒有什么問題了。但他的回答是: 君子去住在那里,(就會影響教化那里的風(fēng)俗),還會落后嗎?
這就有了問題。君子既然不能教化諸夏,還能教化夷狄嗎?
如果他能教化夷狄,他也應(yīng)該能教化諸夏。能教化諸夏,他就不需要落魄到夷狄去。王充的結(jié)論是,孔子是硬著頭皮堅持自己已說出口的話,拒絕別人對他的勸告。
這里的邏輯過程是這樣的:
君子所呆的地方必定不落后。(這是孔子自己的觀點,我們把它作為前提)
孔子是君子;
所以孔子呆的地方不落后。
孔子要去九夷居住,九夷就會因此不落后。
孔子就是這樣想的,但他忘了:
諸夏是孔子呆了很久的地方。
所以諸夏更不落后。
那么,孔子為什么還要對諸夏那么失望呢?
還有更讓孔子難堪的:
凡事能行于難,必能行于易。
孔子能教化夷狄(難)
孔子必能教化諸夏(易)
可孔子沒把諸夏教化好。邏輯于孔子不利。
中國人的文章,往往寫得文采飛揚,讓我們糊里糊涂地就點了頭,認了可。但用邏輯一分析,必會張口結(jié)舌。我們的思維是詩性的,感悟的,聯(lián)想的,類比(推)的。而不是因果的。這種詩性思維,不講邏輯,沒有因果,所以往往不合科學(xué)。這是我們民族思維的一大特色,也是一大致命弱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