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慧鳥本生》到《獅子和大雁》—印度佛本生故事影響維吾爾民間文學之一例
王繼平 楊富學
【內容提要】《獅子和大雁》是維吾爾族民間流行的動物故事之一,與印度佛本生故事《慧鳥本生》情節相同,惟有表述方式略有不同,說明應是受其影響而產生的。盡管在現存的回鶻文佛典殘卷中還找不到《慧鳥本生》被譯為回鶻文的直接證據,但從敦煌、吐魯番等地出土的為數豐富的回鶻文佛本生故事殘卷看,印度佛本生故事在維吾爾族中的流傳是相當廣泛的,《慧鳥本生》即使沒有被譯為回鶻文,那也肯定以口頭方式在維吾爾族中流行過,從而對其民間文學產生影響。
【關鍵詞】民間文學 佛本生故事 維吾爾族 印度 回鶻文
維吾爾族古稱回鶻,是我國西北地區歷史悠久、文化昌盛的民族之一,有著水平較高的文學成就,其中最為我們熟知的就是那些富有維吾爾民族特色而又極為詼諧幽默的民間故事,如阿凡提的故事、毛拉則丁的故事、賽萊恰康的故事、寓言故事、動物故事等。本文所述的《獅子和大雁》就是維吾爾族中較為流行的動物故事之一。不過,本文的目的不是論述這一故事的藝術特色,而是如副標題所言,旨在通過這一例證來探討印度佛本生故事對維吾爾民間文學的影響,因為同樣的故事在印度佛教典籍中早有流傳。 佛本生故事,梵文、巴利文均作Jātaka,記述的是釋迦牟尼累世修行的行業。古代印度相信生死輪回。不論人或動物,只要降生,就必有所為,或善或惡,不出二途。有因即有果,這就決定了它們轉生的好壞。如此輪回,永不止息。釋迦牟尼在成佛之前,只是一個菩薩,未跳出輪回的圈子,故必須經過無數次的轉生,才能成佛。[1]他在前生為菩薩時,曾經是國王、王子、長者、賢士、善神、天人,甚或是動物中的獅子、獼猴、大象、羚羊、兔子、狼、狗、豬、鹿及空中的啄木鳥、烏鴉、兀鷹、鵪鶉和水中的魚、蟹、烏龜、鱷魚等,經過無數次的善行轉世,最后才成為佛。這些故事原以神話、童話、寓言、傳說等形式在南亞諸地傳播,后經過佛教徒的加工,增添了相應的宗教色彩,并將其附會到釋迦牟尼的身上。佛教徒創造的佛本生故事數量十分巨大,在《撰集百緣經》、《六度經》、《賢愚經》、《菩薩本行經》、《佛本生經》、《佛報恩經》、《雜寶藏經》等諸多經典中都可看到,而且相當集中。這些經典都已被譯成漢文,故而在中土廣為流傳,相反收集這種故事最為集中的巴利文《佛本生故事》卻一直無漢譯本行世。[2]本文所述的《慧鳥本生》,即為巴利文《佛本生故事》之第308個故事。季羨林先生曾以巴利文本為依據,將《慧鳥本生》譯為漢文。[3]讀其譯文,我們發現,其內容竟與維吾爾族民間流行的動物故事《獅子和大雁》[4]驚人地相似。為了能通過相互比較更具體、清晰地展示二者間存在的異同,茲移錄其全文如下。 《慧鳥本生》 《獅子和大雁》 古時候,當跋羅哈摩達王子在波羅旎斯國內治世的時候,菩薩生在雪山邊國,為啄木鳥。 有一個獅子吃肉,把骨頭卡在嗓子里。嗓子腫起來,不能再吃東西,而且痛得難忍。獅子偷了魚夫的一條魚,急急忙忙往肚子吞咽時,一根魚刺卡在嗓子里,吐也吐不出,咽又咽不下,越弄嗓子越痛,最后出血了。 獅子沒辦法,只好四處奔跑,尋找醫生。 這個鳥出來尋食的時候,落在一條枝上,看到他,便問道:“朋友,你有什么痛苦么?”他說了這件事,路上,獅子碰到一只大雁,求道:“大雁兄弟,麻煩你把我的病治一下,我決忘不了你的好處。” “閣下”,大雁又驚又怕地說:“我從來沒給別人看過病,我根本不懂醫道呀。”獅子一聽,急忙苦苦懇求道:“兄弟,我的這個病,只有你才能治好,別人都不行。我求你幫我一下吧。”大雁無法,只好說道:“好吧,你先說說得了什么病。”獅子仰著脖子,張開口,結結巴巴地說道:“這不是?你看,嗓子里扎了根魚刺。我痛得實在沒法,只要你把長嘴伸進去,把魚刺銜出來,就好了。” 鳥說:“朋友,我可以把這骨頭銜出來;但我不敢把我的頭伸到你的嘴里去,怕你會吃掉我。”“朋友,不要害怕,我不會吃掉你,救我的命吧!”鳥說:“好吧!”讓他躺下,但心里卻想:“誰知道他會作出什么事來呢?”為了防他閉嘴起見,用一根小棍支住他的上下顎,然后才進去,用嘴咬住骨頭的尖。骨頭掉出來,不見了。大雁雖然很害怕把嘴伸進獅子口里,但又不敢拒絕,只得把嘴伸進去,費了好大勁才把魚刺銜出來。 把骨頭弄出來以后,把頭從他嘴里縮回來,用嘴把小棍挑掉,立刻飛到樹枝上去。 獅子病好了。有一天捉了一只水牛吃。鳥想:“我現在要試試他。”于是坐在一個高枝上,同他談起話來,說了第一首伽陀:“我們曾全力替你作過一件事,獸中之王,我們向你敬禮,給我們什么報酬都行。”獅子聽了,說第二首伽陀:“從我這樣一個永遠喝血的殘暴的東西的牙縫里,你能活著逃出去,這已經很夠了。”鳥聽了,說了兩首伽陀:“一個忘恩負義的人,不會報恩的——替他作了的事全白作。作了好事,也得不到友誼,不應怨恨和咒罵。”魚刺取出后,獅子痛快地喘了一口氣,用舌頭舔舔嘴唇,顯得非常舒暢的樣子說道:“大雁兄弟,謝謝你。請你幫忙幫到底,你也看見了,我因嗓中有刺,已經兩天沒吃東西了,你想法把我的肚子填飽吧……”大雁一聽話頭不對,大吃一驚,對獅子說道:“獅子大哥,我怎么幫你填飽肚子呢?我已經把你的病治好了呀!你再……”“少羅嗦!”獅子大吼道,“你還敢提剛才的事嗎?你把你那骯臟的嘴伸進我的嘴里,這不是對我莫大的侮辱嗎?哼,我非把你吃掉不可。”“獅子大哥,別這樣做。”大雁戰戰兢兢地說:“是你說讓我給你治病,我才把嘴伸進去的。”獅子不耐煩地吼道:“少廢話!我是說讓你給我治病,可是你卻讓我受了疼,流了血。這個罪你能逃脫嗎?”大雁還想說什么,獅子一下子撲上去,抓住大雁,說道:“我沒時間和你斗嘴!我已經忍不住了!”說著,就把大雁吃掉了。 從此,就出現了“恩將仇報”這句諺語。 通過比較,不難看出,二者的故事情節差不多完全相同,只是在表述方式上有所差異。 前者遵循的是印度佛本生故事的基本結構特點:首先點明故事發生的時間是“古時候”,地點在印度中部的波羅旎斯國,主人公是跋羅哈摩達王子(即菩薩)所變的啄木鳥,反映的其實是釋迦牟尼佛前世的善行與事跡。因為該故事的主旨在于宣揚佛的慈悲善行與智慧法力,故從中可以看出的場面是這樣的:菩薩的化身啄木鳥救助獅子是主動的,而不是獅子所求,表現的是佛陀前世為菩薩時普渡眾生、大慈大悲的慈善業行;盡管啄木鳥知道將頭插進獅子口中有危險,因為獅子如果閉口他就會命喪黃泉,但他還是知難而進,只是為免意外而采取了有效的防護措施,即用一根棍子將獅子的上下顎支住,表現出菩薩的高度智慧;在救得獅子后,他又通過念頌伽陀(即偈語)的方法考驗獅子,從而將獅子恩將仇報的貪婪本性徹底地揭露出來,同時也進一步更襯托出菩薩的偉大與睿智。 與之相較,《獅子和大雁》已全然看不出有什么宗教意味,其主旨只不過在于用說故事的形式,深刻揭露獅子恩將仇報的丑惡嘴臉,警示人們對這種忘恩負義的人一定要保持高度的警惕。在表述方式,與《慧鳥本生》有所不同:1. 《慧鳥本生》中的啄木鳥在《獅子和大雁》中被改換為大雁;2. 大雁是應獅子的請求才去勉強救他的,完全是一種迫不得已的行為;3. 因不需像描寫啄木鳥那樣去顯示大雁的智慧,故而大雁救助獅子的過程要比啄木鳥簡單得多;4. 《慧鳥本生》中的四首伽陀被改為一般對話,使之更便于記憶與口頭敘述,而且又適應了維吾爾本民族講說故事的習慣;5. 啄木鳥通過伽陀將獅子的兇惡本性暴露無遺,而大雁則未能逃脫厄運,成為獅子的盤中餐;6. 《獅子和大雁》在表述上顯得比《慧鳥本生》更為自由,也更為詼諧幽默。但最后那句用以點明故事寓意的提示語卻屬明顯的敗筆。因為其深刻含義通過幽默的故事已表現得酣暢淋漓,故再作提示就不無畫蛇添足之嫌了。抑或為整理者所添加,未可知也。 維吾爾族的祖先回鶻人最早游牧于蒙古高原一帶,與印度相距非常遙遠。9世紀中葉遷入西域地區后,與印度的距離雖拉近了許多,但仍有相當遠的距離和重重山水的阻隔。那么,同樣的故事何以會在兩地都有流傳呢?季羨林在研究印度、希臘民間故事的相同之處時曾說,不同國家、不同民族之所以會出現同一內容的故事,應是文化交流的結果,而不可能是兩地各自產生,“因為創造一個真正動人的故事,同在自然科學上發現一條定律一樣的困難。”[5]這是一個有見地而且非常可信的看法。照此理論類推,則我們上文所敘述的這兩個故事自然即屬于同一個來源。 同樣的故事又見于公元前6世紀成書的希臘文學名著《伊索寓言》,其中《狼和鷺鷥》的故事寫道: 狼的喉嚨被一根骨頭卡住了,就出重金請鷺鷥把頭伸進它的嘴里將骨頭取出來。等到鷺鷥取出了骨頭,向它索要酬金時,狼陰沉下了臉,磨著牙齒說:“哼,讓你的頭從狼的嘴里安全地抽出來,你其實已經得到應該滿足的報酬了。” 這個故事告誡人們,給壞人做事可別指望得到報酬,能夠不受傷害已經是非常運氣了。[6] 很顯然,這一故事與印度的《慧鳥本生》是同一個來源。至于二者孰先孰后,誰影響了誰,恐怕一時難以說清,因為它們見于記載的時代都在公元前6世紀左右。值得注意的是,《伊索寓言》曾被轉譯為回鶻文字,其譯本殘片在吐魯番一帶多有出土,計達8件之多,體現了《伊索寓言》在回鶻中流行的廣泛。[7] 那么,維吾爾族的《獅子和大雁》是導源自印度的佛本生故事或是希臘的寓言呢?我認為兩種可能性都存在,但來自印度的可能性似乎更大。原因有二。其一,印度與西域地近,自古以來,印度文化對西域的影響要遠遠大于希臘,回鶻文化亦不例外;其二,就故事本身來說,《獅子和大雁》更接近于印度文本,而非情節比之簡單得多的希臘文本。 至于印度佛本生故事何以傳入回鶻,從而對其文化產生影響,則又應歸因于佛教在回鶻中的廣泛流播。 回鶻與佛教的最初接觸,大致可追溯到漠北時代,時當7世紀上半葉。不過那時影響甚微,而且有一度被中斷的可能。[8] 840年,漠北回鶻汗國滅亡,部眾有不少西遷至河西走廊及新疆諸地。由于受當地長期流行的佛教和繁榮昌盛的佛教文化的影響,這部分回鶻民眾大多皈依了佛教,在9至15世紀間,他們用自己的民族文字——回鶻文翻譯了為數眾多的佛教經典,并創作佛教作品,開鑿佛教石窟,繪制佛教壁畫,使佛教文化在這一時期得到了長足的發展。在譯入回鶻文的佛教經典中,即含有相當數量的印度佛本生故事,其中比較重要的有《善惡兩王子的故事》、《須達拏太子本生》、《羚羊本生》、《陶工本生》、《獅子本生》和《大覺本生》等。由于學界對回鶻文寫本中的佛本生故事不夠重視,刊布較少,故直到1964 年,美國學者波普還曾寫道:“從未發現有本生故事的回鶻文譯本存在。” [9]這一狀況在我國也同樣存在,不僅研究著作稀少,而且很少有人提及,故回鶻文佛本生故事長期不為學界所知。有鑒于此,我們現特將敦煌、吐魯番等地出土的回鶻文佛本生故事寫卷、印本等略加整理,并簡要地作一介紹,以便于更容易理解包括《慧鳥本生》在內的印度佛本生故事對維吾爾族民間文學產生影響的歷史文化背景。 1.《善惡兩王子的故事》。現存寫本2件。其一出自敦煌莫高窟藏經洞,現藏巴黎法國國立圖書館,編號為P. 3509。冊子本,由20張長方形對折葉組成,計40葉80面,每面存回鶻文字7~8行;[10]其二出自吐魯番交河故城,殘片1葉,寫本,面積17×28cm,存文字22行,現藏柏林,收藏號為U 120(T II Y 1)。[11] 2.《須達拏太子本生》。該故事流行極為廣泛,幾乎遍布大乘佛教流行的所有區域,在回鶻中也相當流行,有關的回鶻文譯本殘卷在吐魯番綠洲多有出土。其中1件現藏日本京都,為回鶻文插圖本。[12]其余均藏柏林,計有各種殘片11件,編號分別為U 1708(T II S 32)+ Mainz 36(T II S 89)、U 1794(T II S 89)、U 3804(TM 58)、U 4078(T I D,TM 451) 、U 4104(T I μ)、U 4105(T I μ)、U 4108(T I μ)、U 4125(T I μ 502)、U 4208(T II T 612)、U 4807(T II D)、U 4808(TM 54)。[13]其中大部分都是雙面折疊印本,和當時流行的漢文木刻本幾無二致。[14] 3.《大覺本生》。現存寫本2片,可拼合為1葉,出自吐魯番勝金口遺址,用婆羅迷文回鶻語書寫,編號為Mainz 332(T II S 19)+ Mainz 620(T II S 19),存文字60行。[15] 4. 《獅子本生》。現存寫本2片,可拼合為1葉,出自吐魯番勝金口遺址,用婆羅迷文回鶻語書寫,存文字32行,編號為Mainz 627(T II S 19b)+ Mainz 652(T II S 19b)。[16] 5.《陶工本生》。現存寫本1件,出自吐魯番木頭溝遺址,用婆羅迷文回鶻語書寫,存文字70行,編號為Mainz 700(T III M 194)。[17] 6.《羚羊本生》。存印本殘片2件,均出自吐魯番綠洲,現藏柏林印度藝術博物館,編號分別為Mus. III 11(TM 52)、Mus. III 22(T I D)。其中,前者存文字7行,后者11行,內均有插圖。[18] 7.《阿爛彌王本生》。敦煌莫高窟藏經洞出土,現藏巴黎法國國立圖書館,編號為P. Ou?gour 1。原寫本分為3葉,共存文字119行。其中67行為阿爛彌王本生故事本文,其余52行為題記。該本生不見于漢文、梵文與藏文《大藏經》。從譯文中大量采用吐火羅語詞匯這一因素看,其底本有可能為吐火羅文。[19] 此外,尚有《啞跛本生》、《兔王本生》、《大象本生》及其它十余種內容尚待進一步甄別的回鶻文佛本生故事殘卷。 如所周知,回鶻文自15世紀以后便不復流行,成為不為人知的“死文字”,其文獻也因宗教信仰的改變而受到了人為的大規模的破壞,損失慘重,今天所見僅為那些因被埋藏于地下而得以幸存的劫后余孤。即便如此,仍有如此多的回鶻文佛本生故事殘卷留存,可以推想,在回鶻文流行時代,佛本生故事在回鶻中的流播當是相當廣泛的。 關于這些寫本、印本的具體時代,由于文獻本身缺乏記載,故不得而知。但法藏回鶻文《善惡兩王子的故事》(P. 3509)及《阿爛彌王本生》(P. Ou?gour 1)均出自敦煌莫高窟藏經洞,因該洞封閉的時間不遲于11世紀中葉,[20]故而可知其寫成時代亦不應晚于是時。考慮到敦煌回鶻的興衰歷史,竊以為二文獻寫成的時代應在10世紀以后。而吐魯番出土的版刻佛本生故事,畫面人物多為蒙古裝束,而且有一幅畫像呈契丹髡發之狀,體現出西遼及蒙古因素對西域回鶻佛教藝術的影響,故可定其時代在12至14世紀之間。綜合各種因素,可以看出,印度的佛本生故事早在10~14世紀間即已在維吾爾族的祖先回鶻中曾得到非常廣泛的傳播,流行范圍遍及河西走廊和西域地區。雖然我們在現存的回鶻文佛教經典孑遺中還找不到《慧鳥本生》被譯為回鶻文的直接依據,但通過上述諸多例證,我們不難推想,《慧鳥本生》在回鶻—維吾爾族中肯定有所傳播,即使沒有被譯為回鶻文,那也肯定會以口頭方式流行過,維吾爾族動物故事《獅子和大雁》的出現,庶幾乎可推定為這一影響的直接產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