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逐那故鄉的牽念——論析作家的故鄉.情結與文學創作
邱媛
【論文關鍵詞】故鄉情結;精神棲息之地;故鄉的記憶
【論文摘要】一個作家成功的作品,往往和他們的故鄉有著密切的關聯,在一個作家的文字里,我們總能讀出濃厚的故鄉情結。文章從心理學、時間和空間、作家的情感經驗及作家的生命歷程等角度來闡述了這一點。
在“故鄉”這兩個簡單而樸素的方塊字中,蘊涵著中華民族五千年文明史沉淀下來的思想哲學、歷史地理、文學藝術和民風民俗等文化精髓。故鄉是深厚、廣博、凝重的,同時故鄉也是淳樸、親切、溫潤的,她飽含了人們最真摯的情感和眷戀,寄托了人們最美好的追求和向往。
對于許許多多中國歷代文人學者來說,故鄉應該有一種更深沉的、更復雜的含義。“故鄉”別稱“桑梓”、“故園”、“扮榆”、“梓里”、“故里”、“鄉關”等。“故鄉”從來就和文人學者結下難舍難離的不解之緣。劉邦《大風歌》中:“大風起兮云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江淹《別賦》中:“視喬木兮故里,訣北梁兮永辭”;柳宗元《聞黃鸝》中:“鄉禽何事亦來此,令我生心憶桑梓”;李白《靜夜思》中:“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杜甫《月夜憶舍弟》中:“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明”……多少游子和文人對故鄉這一主題的反復吟唱和感懷,構成了中國特色的故鄉情結。很多的作家都曾帶著自己的理想和抱負漂泊于異地他鄉,對于他們而言,離開故鄉就意味著走向一個廣闊復雜的陌生世界,開始獨立而艱難的人生旅途。然而,盡管他們漂泊的路線不同,起點則是相同的,那就是他們的故鄉。即使他們飛越千山萬水,故鄉的記憶也會像影子一樣跟隨著他們,影響著他們。在遠離故鄉的地方,人可以忍受顛沛流離之苦,卻難以忍受刻骨銘心的懷鄉之痛。所以,在一個作家的文字里,我們總能讀出濃厚的故鄉情結。
一
一個作家成功的作品,往往和他們的故鄉有著密切的關聯,作家的筆只要一伸進滋養他成長的母地,他就獲得了靈氣、生命和力量。例如誕生并生活在陜西地區這片鐘靈的土地上的作家,從建國以來的柳青、杜鵬程等到新時期的路遙、賈平凹、陳忠實等就都無疑深受其影響。就拿陳忠實的《白鹿原》來說吧,小說的杰出成就很大程度上就得益于關中地區的風土人情、地域文化。由于關中地區于外多山地,于內則稱為關中平原的八百里平地,并且冬冷夏熱、四季分明,因此,形成了關中人豪爽、堅強、務實、倔強的性格。所以,關中學派是很重視“實際”的,他們守侯著自己心中的神明,默默地耕耘,其執著與精細著實令人嘆服,他們既知“天命”也在“拼命”,陳忠實就曾說過:“如果50歲還寫不出一部死后可以作枕頭的書,這輩子白活了。”于是,在他筆下的白嘉軒也是充盈著“實干”精神。從秦漢以至于唐,這里都是政治文化中心,也是中國精神的核心之地,尤其是儒道文化,更是深深地植人這塊土地,水乳交融,積淀為普通民眾的文化心理,所以,那種儒道文化的厚重、博大和精深,就出神人化地表現在陳忠實的《白鹿原》之中。
從思想內容上看,我們可以從“白鹿原”祠堂內的那方“仁義白鹿原”的石碑上,找到傳統儒家文化特別是程朱理學的價值核心—“仁義”。我們可以從朱先生擬寫的《鄉約》中讀取儒家文化的“治本之道”—“德業相勸、過失相規、禮俗相交”。我們還可以從白嘉軒家的門樓上感受到儒家文化的又一個倫理價值—“耕讀傳家”,“耕”者,意指守住黃土地集結而成的坡源,自食其力;“讀”者,意指默誦圣經賢傳,明事理,辨是非,修心養性,將兩者結合,便能使家世生生不息,受人贊譽。而白、鹿兩家建立在家族血緣和社會等級之上的恩恩怨怨又正好體現了儒家文化重人緣親情,把情作為維系倫理關系的核心思想。這在人與人之間情感日益淡薄,人的內心世界日益孤獨的今天,應該說是一種最能滿足人的內在需要的精神。
從藝術手法上看,陳忠實對“無中生有”,“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這兩句話是深諳其韻。小說的開頭便是:“白嘉軒后來引以為豪壯的是一生里娶過七房女人。”事實上,后來的白嘉軒所體現的主要是一種道德精神,并沒有表現出以女人之事為豪壯。然而,陳忠實卻偏偏將“性”問題,這個民族的忌諱作為全篇的“定弦之音”,這不僅僅是為了制造一種刺激的閱讀氛圍,而且另有深意,在小說中,“性”的基本功能象征著原始的生命力,象征著混沌的、原始的“無”,象征著我們民族的文明秩序由一片混沌的原始生命力孕育并產生的過程。此后,白嘉軒的故事便進人了“道德人格”規范,他剛正嚴厲,處世磊落,有著奪目的人格光輝,是孔儒文化的典型代表人物。而鹿子霖則是儒家文化的另一翼的代表,他的身上有一股子邪勁.,剛好和白嘉軒構成了文化人格、家族利益以及政治態度諸方面的二元對立。兩極對峙即可構成一個完整的世界,但作者并沒有就停滯于此,小說又出來個朱先生,這三個人結合起來就構成了一個儒教浸泅下的民族命運變遷的最深動因。類似這樣的三角組合書中還有很多:如白嘉軒、鹿子霖、黑·娃;黑娃(土匪)、鹿兆霖(共產黨)、白孝文(國民黨);兆鵬、兆海、孝文……每一組人物都構成一組故事。這種結構也反映了我們民族的思維傾向:兩點不夠穩妥,三點才能構成一個穩定的平面,而三維空間則可組成一個自足的空間。
二
陜南小鎮,悠悠黃土,造就了“白鹿原”,但這個完美的精神家-園只能生長、存在于這個地方,一旦離開了滋養它的土地,精神家園就必然要枯萎、生病和死亡。心理學告訴我們,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在精神中沒有任何東西不是一直起作用的,沒有任何東西會真的最后消失。那么,故鄉的地域環境和習俗又怎能會不影響作家呢?法國詩學家兼批評家丹納,在他的大著作《藝術哲學》里,就論述了地理環境對民族性格形成的影響。他曾說過:“我們要對民族有個正確的認識,首先就要考查他的鄉土,一個民族永遠留著他鄉土的痕跡”,那么,一個人也將永遠留著他故鄉的痕跡。周圍世界中的一切,在一個天真爛漫的孩子的眼中,總是顯得特別新鮮、奇妙、因而在他的心靈中烙下的痕跡也總是更深刻一些。一個孩子大約在七歲的時候,就已經通過他和周圍環境的交接吐納,同化順應,不自覺地形成了他個性的,.’最初的樞紐”,蘇聯的教育理論家蘇霍姆林斯基就把它叫做“人的初稿”,這部“初稿”起草的好壞,往往會對這個人以后的生活發生長久的影響,一個文學藝術家的創作個性則更要受到這部“初稿”的影響。因為知識初開的原始心靈,全部的日常教育是怎樣的,便會形成作家的精神模子是怎樣的,為他后來的思想打下基礎,我們無法擺脫和母地的血脈關聯,因為血脈里給你的是有營養的有滋養你生命成長的東西,是有愛、有庇護、有力量的源泉。 應該說,故鄉是時間與空間距離中的一種指稱,重要的是那里是你的精神的棲息之地。從空間上來看,作家離開家鄉,進人一、個新的空間后,必然會產生一種陌生感和疏離感,對于當地人來說,外鄉人是一個‘他者”,他們之間橫著一條“無法跨越的鴻溝”,若是在異國他鄉,則更是如此,他們在地理和文化上都已經被連根拔起,但他們又不能回到故鄉去,這就決定他們必然會在精神上懷念故鄉,故鄉就成了他們心中的一片綠洲,是他們靈魂漂泊歷程中的棲息之地。李廣田就在《根》中說過:“我大概還是住在城里的鄉下人”,“我的根也許是最容易生在荒僻的地方”,“我大概只是一株野草,我始終還沒有脫掉我的作為農民子孫的性道”。有人說:“一個作家,如果終生不離開他的故鄉,將很難在藝術上會有多大的創造,當他自身就在故鄉的時候,他其實是很難有故鄉意識的……”真的是這樣嗎?其實不然。小說,作為作家審美創造的產物、虛構的產物,必然會打上他自己的精神印記。譬如陳忠實,他就像他筆下的人物一樣,生于白鹿原,長于白鹿原,幾十年工作在這里,學習在這里,連《白鹿原》的寫作也是在他的祖屋里完成的。但是,他卻取得了非凡的成就,他的作品中也滲透著濃厚的故鄉情結,這又如何解釋呢?羅素說過:“情感的聯結很少能夠和外界的秩序相符合,它使我們用自身狀態作鏡子去看宇宙,忽而光明,忽而黑暗,全視反映的心態而定。”文學藝術的反映,是一種“主觀的反映”,是作家各不相同的“個性化反映”,它反映的是經過作家心靈折射的社會生活。而一個真正的、偉大的作家,多半都是在童年時代情緒記憶的搖籃中便開始形成了他們自己獨特的個性。這種在孩提時代體驗過的情緒記憶,往往還會在無形中滲透在他們終生的創作活動中,顯示出他們的創作風格和作品的個性特色。所以,雖然有的作家沒有離開故鄉,但是,故鄉的地域文化、風土人情已經給他打上了深深的烙印。如果說作家離開家 鄉后會有強烈的思鄉意識,那么,留在家鄉的作家的故鄉情結則是無意識的,這種無意識是潛伏于作家意識之下的,有活力的,但卻因受壓抑而未進人意識的觀念,它在作家沒有明顯地覺察到的情況下,暗中卻對排列、組合材料等環節發生作用。從另外一個角度來看,生活是文學創作的源泉,那么,終生生活在故鄉的作家們筆下,又怎能會沒有鮮明而厚實的地域生活特色呢?
從時間上來看,故鄉的記憶更多是屬于作家們童年和少年的記憶。弗洛依德在他的精神分析構架里,提出了以伊特為核心的性壓抑概念。“童年或者說少年時代的閱歷構成一個人生命情結的本源,構成一個核心的意象,此后的一生中,這個人的精神永遠在追尋童年種下的夢幻,或者在尋找少年丟失了的東西。作家的出生地對作家構成了看不見的影響,這種影響執著地影響他的一生,使他終生苦苦尋覓,終生在迷惘著痛苦著幸福著。在許多時候,他不知所措,許多時候又獲得最大的精神性滿足。”并且,令人奇怪的是,對于人們的記憶來說:“遙遠的卻總是最近的”,童年時代的經驗比起昨天或前天發生的事,有時還要具體、生動、親切得多,對于從事文學藝術創造的人來說就更是這樣了。童年貧困沉寂的生活給莫言留下了深深的創傷,因此,鄉村大地在他的筆下便失去了自然的富饒、豐沛、靜美和生生不息,而是觸目驚心的荒野,壓抑曠冷的荒蕪,滿眼是黑沙灘《(黑沙灘》)、蒼白的河灘(《透明的紅蘿卜》)和枯竭的河道(《枯河》)。
故鄉的記憶也是一個人早期經驗的具體內容。我國心理學界的老前輩張耀翔先生早年曾做過一項題為《人生第一記憶》的心理測驗,從他調查的結果中我們發現,人的早年記憶總有這樣一些顯著特點:一是對于“人”的興趣最濃,二是多為生活中的具體事件或事件的片斷及細枝末節,極少抽象觀念:三是大多都伴隨著較為強烈的情緒體驗,而且痛苦、焦慮、悲傷的情緒要三倍于愉悅、歡樂的情緒。“人物、細節、情緒”,三者顯然都是構成文學藝術胚胎的因素,由此可以得出結論,故鄉的記憶對于藝術創造要比對于其他行業的工作來說更重要一些。
三
從作家的情感經驗歷程來看,作家的故鄉清結常常表現出一種矛盾的心態,這里面有痛也有樂。例如童年的蕭紅,由于無力反抗喪失了人性的父親的打罵,只能躲在祖父的房里,“一直面向著窗子,從黃昏到深夜”,然而,她又從祖父那里,“知道了人生除掉了冰冷和憎惡之外,還有溫暖和愛”,對于無依無靠的蕭紅來說,祖父就是她生命中的一切。
從作家的生命歷程來看,在不同的時間地點,對故鄉的感知是不同的。可以將現實與歷史進行對比,從而表達出對現實的感慨,也可以詳細敘述一段難忘的經歷,表達自己對昔日歲月的懷念之情。例如魯迅的《故鄉》就是將立足點放在審視眼前的故鄉,表現了“我”對離開二十余年后的故鄉現實的失望和無奈,而他的《社戲》則是把著眼點放在對童年往事的眷顧上,沉浸在過去的美好向往。
一個作家,故鄉的山水風物為他孕育了一顆精神的種子,無論這顆種子在哪里開花,都與它的孕育地永遠關聯著。沈從文出身于湘西苗族,湘西獨特的文化地理,少數民族的血緣潛質,在沈從文心中混一整合,使他自覺不自覺地以一個湘西苗族作家的立場進行創作。他總是以一個湘西“鄉下人”的心理去發現、控訴推進文明的暴力行為怎樣傷害一個民族的心靈。在他的名作《邊城》中,無論是毫無心機的翠翠,還是忠厚淳樸的老爺爺,也不論是忠于愛情的攤送兄弟,還是頗有幾分行俠仗義的船總順順,《邊城》的人物都是湘西文化的體現者,都是那么得坦誠、質樸和充滿人性。再看看路遙,這個出生于北方高原的作家,從他的以《人生》、《平凡的世界》為代表的作品中,我們可以讀出純正剛烈、粗獷豪放、執著熱烈的高原之風。在他的作品中,洋溢著一種英雄主義的氣概。愛,是那樣地纏綿火熱、純情激蕩;恨,也是那樣地棱角分明、豪氣沖天。
對于作家而言,故鄉情結就像是一個無形的小精靈在暗暗地牽引著他們,不是他們對故鄉魂牽夢繞,而是故鄉在他們不經意之時,悄悄進人他們的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