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心學一辯——元代吳澄的心學觀
方旭東
(1)孔子 要論證儒學是“以心為學”,不能不考察作為儒學創始人的孔子的思想。 然而,遍觀《論語》,很難找到孔子有關“心”的言論。吳澄當然無法否定這一事實,但是他作出了兩點解釋。首先,《論語》中雖然沒有記載孔子有關“心”的言論,但孔子教導弟子在日常事物上處理得當,其中正體現了“心”的作用:“孔子教人未嘗直言心體,蓋日用事物莫非此心之用,于其用處,各當其理,而心之體在是矣。”(仙城本心樓記,26:10a)易言之,“圣門之教,各因其人,各處其事,雖不言心,無非心也。”(王學心字說,5:27b)其次,《論語》中沒有記載,并不代表孔子就從來不言心,事實上,孔子言心之語就見于《孟子》之書:“‘操舍存亡,惟心之謂’,孔子之言也。其言不見于《論語》之所記,而得之于孟子之傳。”據此,吳澄結論說:“則知孔子教人非不言心也,一時學者未可與言,而言之有所未及爾。”(仙城本心樓記,26:10a) 前一個解釋難免有附會之嫌。后一個解釋倒是提供了文本根據,但與孟子原文小有出入:“孔子曰:‘操則存,舍則亡;出入無時,莫知其鄉。’惟心之謂與?”(《孟子·告子上》)。孟子只說“操舍存亡”是孔子之言,“惟心之謂”則是他自己的推測之辭,并非孔子的原話。吳澄在引用時,把“操舍存亡,惟心之謂”直接當作孔子之言,這是不夠準確的。不過,這種說法可謂前有來者:程朱即以此言歸之孔子。 [5]孔子既有此語,因而在吳澄看來,將其列入心學之統系,自是理所當然。
(2)孟子 如果說,以上對孔子“以心為學”的論證尚不無牽強之意,那么,吳澄在論孟子“以心為學”時則顯得更有理據。吳澄說:“孟子傳孔子之道,而患學者之失其本心也,于是始明指本心以教人。其云‘仁,人心也’,‘放其心而不知求,哀哉!’、‘學問之道無他,求其放心而已矣’;又曰‘耳目之官不思則蔽于物,心之官則思。先立乎其大者,而其小者不能奪也。’”(仙城本心樓記,26:10b) “失其本心”之說固為孟子所創:“鄉為身死而不受,今為宮室之美為之;鄉為身死而不受,今為妻妾之奉為之;鄉為身死而不受,今為所識窮乏者得我而為之,是亦不可以已乎?此之謂失其本心。”(《孟子·告子上》) 然吳澄文中所引孟子諸語[6]是否即本心之教,《孟子》書中對此并無明確指示,不過是吳澄個人的理解而已,因此尚須推敲。從孟子原話的上下文來看,“放其心而不知求”中的“心”當是指仁義之心,而“心之官則思”中的“心”則是指知覺器官,這兩句話中“心”字用法并不相同。仁義之心可以說是本心,而作為知覺器官的心則不能說就是本心,二者不可一概而論。吳澄將之一并列于孟子“明指本心以教人”之后,不能不說有欠分疏。不過,無論孟子這些話是否為“本心之教”,明白無誤的是:它們都是有關“心”的討論。在這個意義上,當然可以說孟子是“以心為學”。就儒家心學的歷史來看,孟子是真正開啟源頭的人物。雖然吳澄將心學之源上溯到堯舜,但也不能不承認:“孟子始直指而言‘先立乎其大者’,噫,其要矣乎!其至矣乎!”(王學心字說,5:27b)
注釋:
1、如馮友蘭認為:“朱子為道學中理學一派之最大人物,與朱子同時而在道學中另立心學一派者為陸象山。”(《中國哲學史》,中華書局,1961年版,第928頁),陳來承襲了這一分法,并作解釋說:由于二程與朱熹皆以“理”為最高范疇,所以后來習慣于用“理學”指稱他們的思想體系;在宋代產生而在明中期后占主導地位的以“心”為最高范疇的思想體系,代表人物為陸九淵、王守仁,故又稱為陸王學派或陸王“心學”。(《宋明理學》,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1991年版,第11頁,“引言”)。楊祖漢專門著有《儒家的心學傳統》一書(臺北:文津出版社,1992年版),所討論者以孟子、陸、王為主。而美國學者狄百瑞(W. T. de Bary)在《道學與心學》(Neo-Confucian Orthodoxy and the Learning of the Mind-and-Heart,New 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81。按:此中文標題系其本人所譯。)一書中所理解的“心學”則是指“the Neo-Confucian Learning of the Mind-and-Heart”,非陸王心學所范圍,這里的“學”(learning)字為動詞,意為學習、培養。
2、吳澄作《仙城本心樓記》一文,力辯“以心為學,非特陸子為然”(詳正文),由此不難推知時人以陸學為心學的議論之盛行。
3、如在南宋黃震的理解中,心學幾近于禪學而遠離儒家本旨:“近世喜言心學,舍全章本旨而獨論人心道心。甚者單摭道心二字而直謂即心是道,蓋陷于禪學而不自知,其去堯舜禹授受天下之本旨遠矣。”(《讀尚書》,《黃氏日抄》卷五)
4、本文所引版本為明成化二十年刊本《吳文正公集四十九卷外集三卷》(臺北:新文豐出版公司印行,“元人文集珍本叢刊”本)。以下引文只注篇名及卷頁數,版本情況不再一一說明。
5、朱熹為孟子這段話作的注解說:“孔子言心,操之則在此,舍之則失去,其出入無定時,亦無定處如此。孟子引之,以明心之神明不測,得失之易,而保守之難,不可頃刻失其養。學者當無時而不用其力,使神清氣定,常如平旦之時,則此心常存,無適而非仁義也。程子曰:‘心豈有出入,亦以操舍而言耳。操之之道,敬以直內而已。’”(《孟子集注》卷十一,《四書章句集注》,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331頁)可見,以“操舍存亡”為孔子言心之語,宋儒已然。
6、上引數語皆出自《孟子·告子上》,吳澄在引用時作了不傷原意的刪節。孟子完整的原話分別是:(1)孟子曰:“仁,人心也;義,人路也。舍其路而弗由,放其心而不知求,哀哉!人有雞犬放,則知求之;有放心,而不知求。學問之道無他,求其放心而已矣。”([清]焦循著《孟子正義》卷十一,《告子章句上》,上海書店,諸子集成本,1986年版,第464頁);(2)公都子問曰:“鈞是人也,或為大人,或為小人,何也?”孟子曰:“從其大體為大人,從其小體為小人。”曰:“鈞是人也,或從其大體,或從其小體,何也?”曰:“耳目之官不思而蔽于物,物交物,則引之而已矣。心之官則思。思則得之,不思則不得也。此天之所與我者。先立乎其大者,其小者弗能奪也。此為大人而已矣。”([清]焦循著《孟子正義》卷十一,《告子章句上》,上海書店,諸子集成本,1986年7月,第467~468頁)
7、如下列各句中的心皆作本心解:“在天為中,在人為心”(鄧中易名說,5:29a);“此心也,人人所同有,反求諸身,即此而是。”(仙城本心樓記,26:11a);“以心為學,非特陸子為然,堯舜禹湯文武周孔顏曾思孟以逮邵周張程諸子蓋莫不然。”(仙城本心樓記,26:11a)。
8、這個命題與陸九淵心學的著名命題“心即理也”無疑有相近之處,然而稍加比較,就會發現二者實大相徑庭:由“天理即本心之呈現”,則欲盡此心當窮天理;由“心即理”,則“所貴乎學者,為其欲窮此理,盡此心也。”(《與李宰》,《陸九淵集》,中華書局,1980年版,卷十一,第149頁)。正因于此,陸九淵強調向內求索,即所謂“收拾精神,自作主宰”(語見《語錄下》,《陸九淵集》,卷三十五,第454頁、455頁),不屑于對外部事物包括古人傳注的追求;而吳澄如上命題則肯定了窮究事物之理的必要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