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新刻韻學大成》看明代叢書刊刻一現象
未知
筆者在今年作詩韻研究的時候,無意中見到明代《格致叢書》本《新刻韻學大成》。該書前十二卷名為《新刻韻學大成》(其書題為《新刻韻學大成》,實則為《韻學事類》,原因后述),后有《文會堂詩韻》五卷。因研究的需要附帶對此書作文獻功課,在匯集、查找各種資料的時候逐漸發現了一些明代刊印叢書極不好的風氣,現從《新刻韻學大成》為開端以求教各位老師、前輩。
一
筆者所見到的《新刻韻學大成》題濟南李攀龍編輯,錢塘胡文煥校刪。 李攀龍,字于鱗,濟南人。以詩名于時,著有《滄溟集》、《古今詩刪》等書,時人稱之為“后七子”。《明史·文苑傳》:“嘉靖二十三年進士,授刑部主事。歷員外郎、郎中,稍遷順德知府,有善政。上官交薦,擢陜西提學副使。……隆慶改元,薦起浙江副使,改參政,擢河南按察使。”李攀龍還有一部韻府類的書,名為《韻學大成》,該書共十二卷,又稱《古今名家韻學淵學大成》,唐順之校正。這部書主要是為了學者作詩檢查韻腳,查索故實而編撰的。按平水韻編次,同時注了《廣韻》韻部,每韻之字首列切語,次釋字義。“其下隨按類羅列辭藻,而后匯集詩料,舉凡古人詩章,其韻腳有所列字者,皆為搜輯。”
李氏此書與王世貞《韻學全書》體例略同,為清代《佩文韻府》的先導。“援引博洽,實足為作文者檢查之資,然于古今韻腳之分合,反切等呼之審辨,尚茫然無所知也。” 《四庫全書》對李氏此書在韻藻上的評價很高,這應該歸功于李攀龍所倡導的古文作詩。因為李氏在作詩上要求盡量的和古文相印合,而且也是身體力行,雖然其詩被當時很多學者笑為迂腐之作,但是李氏對于典故、章句方面的功底卻因其文學上的主張要比同時代其他詩人、學者扎實、深厚。
胡文煥,明萬歷至天啟間人,字德甫,一字德父,號全庵,一號抱琴居士,錢塘人(注:此處稍有異議,《兩浙著述考》當中記載了胡文煥的多部著作,其籍貫有署錢塘也有署仁和。吳晗的《江浙藏書家史略》當中胡文煥條,記的是仁和,但卻把胡氏所在朝代弄錯。據東北師范大學圖書館藏《新刻韻學大成》正文,是錢塘。),明代書坊主、藏書家,同時也是位詞人、戲曲家。胡氏為明代較有名的坊肆老板,刻書達百種之多,其總店名“文會堂”,設在杭州;分店名為“思莼館”,在金。胡氏刻書以叢書聞名于刻版界,除《格致叢書》外,還有《壽養叢書》、《胡氏粹編五種》等。胡文煥把他出版、刊刻的很多書籍都歸入《格致叢書》當中,該書所收均為古今考證名物專著,包括名物、訓詁、文學、藝術等書,其中以明人著述為多。因此書隨刊隨印,成書種數各本不同。該書手寫上版,寫刻工致,書中收有很多珍函、秘冊,文學價值頗大,流傳至今,為我們保留了很多珍貴的資料。
《新刻韻學大成》十二卷,只有上下平聲,無上去人。目次按平水韻編,上下平聲各為六卷。正文每一韻字下除反切、釋義外,還有包括該韻字的詩文舉例和“韻藻”。因其只有平聲部,所以在選材范圍上不僅和《佩文韻府》相去甚遠,即便是與前代陰時夫的《韻府群玉》相比也略顯遜色。
對于《新刻韻學大成》,《四庫提要》有些介紹,“舊本題李攀龍撰,分韻隸事,惟有上下平聲,蓋僅備律詩之用,龐雜弇陋”。因為年代的關系,現在已經無從考證《四庫提要》中的“舊本”指的是哪個本子,是胡文煥校之前,還是李氏原本,抑或偽托之作。我們只能從《格致叢書》本《新刻韻學大成》本身來找一下線索。胡氏在該書的序言中這樣記載: 《韻學大成》一書,其有裨于詩家。蓋將籍其事類,而非藉其韻也。故有韻而無事類者,余盡削之。且非獨韻之為,然即詩料亦盡削之。削之者,以其無所藉也;而藉之者,無以長其心思,入其化域也,乃若《韻府群玉》也者。事復備于此者也。茍不切于詩家之籍,弗錄矣。反韻宜錄也,然而又非詩家之恒體,弗錄矣。
夫事不貴多,而貴切;體不貴備,而貴恒。此余《韻學事類》所由作也。事類獨挺,檢閱必利。寧不更為有裨乎?并此而忘之者,斯又詩家之神矣。故藉此者,必至于忘此而后可。 從序言中我們可以看出胡文煥收錄李攀龍的《韻學大成》時,做了四個方面的刪除。一是“有韻而無事類者”,也就是只有韻字而沒有“韻藻”的條目,胡氏刪除了。二是“非獨韻之為,然即詩料亦盡削之”。三是“不切于詩家之藉”,弗錄。這個指的應當是個別的“韻藻”,或是詩文的舉例,胡氏認為不符合詩人作詩引用的慣例,而刪除的。四是“反韻宜錄也,然而又非詩家之恒體”,弗錄。
經過胡文煥編輯修改過的《新刻韻學大成》變得面目全非,其學術價值大大打了折扣。書中有很多韻字沒有給出反切,而且當中沒有任何的規律可尋,想必是胡氏認為這些字并非為作詩常用的。或者還有一種解釋,就是從宋代的《廣韻》到明代的《中原音韻》,幾百年過去了,語音發生了變化,胡氏自己也拿捏不準,而且胡文煥本人的音韻修養不太高明,這一點從他編的《文會堂詞韻》當中詩韻、詞韻的混淆就可窺一二。清初鄒祗謨《遠志齋詞衷》說:“胡文煥《詞韻》,三聲用曲韻,而入聲用詩韻,居然大盲。”
胡文煥認為編寫韻府的首要原則是所選“韻藻”要合于詩人作詩的慣例,也就是他所謂的“恒體”。作為一個書商,胡文煥是值得人們稱道的,但是論起詩文方面的功力,和“后七子”之首的李攀龍相差甚遠。因此校刪出來的書被《四庫提要》斥之為“龐雜弇陋”,如果《四庫全書》收錄此書是當時某個地方官員采進的《格致叢書》本,也就是胡文煥校刪后的本子,被稱為“偽托之作”也不奇怪。
我們還注意到一個問題,在序言的后一段有這樣的一句:“此余《韻學事類》所由作也”,這是怎么回事?這部書的名字不是《新刻韻學大成》嗎,按照上下句的意思應該是“此余《新刻韻學大成》所由作也”,怎么突兀地冒出個《韻學事類》?難道是寫序的時候胡文煥自己糊涂了,寫錯了?還有,究竟二者是什么關系? 這里涉及到一個明代刊刻叢書的普遍現象,我們下面就來結合《新刻韻學大成》和《韻學事類》的關系解釋這個問題。
筆者曾經到過國家圖書館查找《韻學事類》一書,該館除了《四庫全書存目叢書》所收的明代本,還有三個版本《格致叢書》當中都收有《韻學事類》一書。之所以會有三個版本的《格致叢書》,因為明代胡氏刊刻此書的時候,經常是每每有新書刊印完畢之后,就冠以《格致叢書》的名頭出版,往往是出幾套書就配一個目錄,而每套《格致叢書》都不盡相同,到了現代究竟還有哪家圖書館藏有全套的《格致叢書》也無法考證了。像國家圖書館有三套,最多的有三百多種書,最少的有六十多種。
當查到《四庫全書存目叢書》中的《韻學事類》時候,發現除了書縫上一個刻印“韻學事類”一個刻印“新刻韻學大成”外,兩本書竟然是完全一樣的。無論是序言的內容,還是目錄、正文、排版的格式,甚至到刊印的錯誤都是完全相同的。舉個例子,上平聲,卷六,十五刪。筆者手中的本子該頁“十”字因為刊刻的關系,少了橫的左半邊。《四庫全書存目叢書》所收的本子是用自浙江大學圖書館的明代本,子179—454頁上也是一模一樣地少了左邊的橫。為什么兩部書是如此一致呢,這種情況是在什么背景下產生的,為什么會這樣?為了回答這個問題,我們必須從《格致叢書》刊印的時代和當時叢書刊印的風氣來深入了解。
葉德輝先生在《書林清話》中談到“明人刻書改換名目之謬”時這樣說:“至晚季胡文煥《格致叢書》……,割裂首尾,改頭換面,直得謂之焚書,不得之刻書矣。”王辟疆先生的《目錄學研究》寫道:“惟明人習氣,喜立新名,兼好刪節,……如仁和胡文煥之《格致叢書》所收至三四百種,名目炫異,尤為猥濫,如……皆荒謬可笑者也”。
較之葉、汪兩位先生的看法,《四庫大辭典》對變幻名目的原因介紹得更加詳細:“……本書所收均為古今考證名物專著,包括名物、訓詁、文學、藝術等書,其中以明人著述為多。因此書隨刊隨印,成書種數各本不同。邵懿辰謂‘初編四十六種,二編三百四十種’。后也互相補配,傳本益紛。……朱氏《匯刻書目》著錄為二百零六種,《四庫全書總目》據江蘇巡撫采進本著錄此書一百八十一種。并云:‘所列諸書,亦無定數,隨印數十種,即隨刻一目錄。意在變幻,以新耳目,冀在多售。故世間所行之本,部部各殊,究不知其書凡幾種……”
這段話明確了兩個問題:一、明人刊刻叢書有個很不好的習慣——“割裂首尾,改頭換面”;二、《格致叢書》也好,還是同時代的其他叢書,如此變幻名目旨在“多售”,也就是追求商業利益。 《新刻韻學大成》就是這種風氣下的產物。我們了解了這樣的一個時代印書背景,就可解釋為什么兩部書如此的一致。而胡文煥在刊印該書時作假的功夫還是不到家,竟然忘了把自己寫過序當中的“此余《韻學事類》所由作也”改成“此余《新刻韻學大成》所由作也”。也算得上造假當中的低手。
如此我們也可以大膽地確定,如果胡文煥是從李攀龍的《韻學大成》當中在削減的情況下提出平聲部分,編撰的《韻學大成》;如果胡文煥是為了當時的商業利益,再把《韻學事類》和《文會堂詩韻》合并在一起冠名《新刻韻學大成》,那么,這部《新刻韻學大成》就連偽書也算不上,當是“偽書中的偽書”。
而且,在《格致叢書》當中也不僅僅是一部《新刻韻學大成》如此雜湊,如《玉海紀詩》是胡文煥從《玉海》當中挑出詩類一門編成。黃記校元代本宋提刑《洗怨錄》時說:“胡文煥復本,文理略同,殊多脫誤,且改易卷第。……明人喜刻書而又不肯守其舊,故所刻往往戾于古。即如此書,能翻刻之,可謂善矣,而必欲改其卷第,添設條目,何耶?”
黃氏不僅指出了胡文煥在刊印《洗怨錄》時做的“手腳”,而且也和汪先生一樣說出了明代刻書這種改頭換面的風氣,這種風氣彌漫其時整個刻書行業,絕不單單出現在胡文煥的“文會堂”一家,一部《格致叢書》。
三
張之洞《書目答問》云:“叢書最便學者,為其一部之中可該群藉,搜殘存佚,為功尤鉅,欲多讀古書,非買叢書不可。其中經、史、子、集皆有,勢難隸于四部,故別為類。”由此可見叢書對于當時的讀書人是何等重要,但是歷代刻印叢書的質量、風格也不全相同,讀書人在選擇時候則需慎之又慎。
明代刊刻的叢書很多,《馀若郎刻五雅》、《中都四子》、《周秦十一子》、《吳刻十二子》、《崇德堂二十子》、《宋左如圭百川學海》、《續百川學海》、《廣百川學海》、《古今逸史》、《說郛》、《稗海》、《格致叢書》、《秘冊會函》、《寶顏堂秘笈》、《稽古堂日鈔》、《古今說海》、《唐宋叢書》等。明代人雖“嗜奇博愛,鐫刻叢書”,但是“猥瑣庸濫之作”實占了不少。改換名目、添改脫誤、字體之陋,存在的毛病實在多多。
前文中說的《新刻韻學大成》與《韻學事類》僅僅是一部叢書當中的例子,除《格致叢書》外,還有很多叢書存在這些問題。如明初陶宗儀在《類說》基礎上,采集經史,收納雜說,擴充篇目刊印《說郛》一百卷。但是陶氏此書材料多來源類書,無原本,想必割裂原本,只存鱗爪。鍾惺的《秘書十八種》,分為二集。初集收《逸周書》、《韓詩外傳》、《鹽鐵論》等,二集收《春秋繁露》、《易林》、《大戴記》、《文心雕龍》等。這些收的都是全書,但其中《外史三墳書》是后人偽撰,也被列入“秘書”。還有姚溪居士的《五朝小說》,其書分魏晉小說、唐人小說、宋人小說,當中有很多地方作了刪節,甚至改了作者,另立新目。還有《百川學海》,這部書是明人偶然得到翻刻宋本,雖然內容零亂,但是還是一部比較珍貴的書。可是明人對此書一續再續,像吳永之《續百川學海》、《再續百川學海》、《三續百川學海》,還有馮可賓的《廣百川學海》,都是依據左如圭本的舊例,無甚創新。馮氏的《廣百川學海》和《正續說郛》刻版相同,所以《四庫存目》疑為書商從《說郛》當中抽調了一百三十種,重新刊印欺世謀利。
當然并不是說所有的明代叢書和每部叢書當中的古籍都一無是處。雕刻精湛、摭拾豐富的大有人在。像程榮的《漢魏叢書》、顧元慶的《文房小說》、商浚的《稗海》、鍾人杰的《唐宋叢書》、吳琯的《古今逸史》、陸楫的《古今說海》等。
但諸如《新刻韻學大成》之流的“偽書中的偽書”確是給當時和后世的讀書人造成了無窮的麻煩。但是當我們認識到了明人編書的這種“壞習慣”,就可以解釋其中的某些現象,并在研究工作中,考慮到各種因素,避免一些不必要的失誤。這讓我們更清醒地看到在做歷史的語言研究時,所依據的文獻的重要性。資料選擇的怎么樣,對研究的結果起著決定性的作用。對語言文獻的比勘互證工作必不可少,如果我們不考慮這些因素,得出來的研究結果必然是不科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