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論兩宋儒學的文本觀及其經學中的語言學思想
黃敦兵
[摘 要]兩宋儒學提倡不盲從的普遍懷疑精神和學貴得之于心的自由學風,以“理義大本”為理性支點,力求除去個人私見與錮蔽,即從經文本身的語境即“上下文義”、理解的時間性即“熟讀深思”上,“不為文字所梏”,求得圣人之意。這樣,兩宋儒學中的語言哲學既接續了漢唐注疏對圣人之意的傳述,接植了先秦以來的言意之辨、名實之辨的語言哲學精神,又突破了訓詁師承的傳統,在讀經與做人、創通經義與自我省察乃至提升理想人格上,提出了值得一再回味的命題,從而啟開了經學與理學互釋的源頭。
[關鍵詞]二程;朱熹;陸九淵;語言哲學
與先秦經典化過程及漢唐解經傳統相比,兩宋儒學的語言哲學突破了訓詁師承的傳統,以“自得”、“體認”為基本致思取向,以“理義大本”為范閾,提倡“大自奮拔”、“自作主宰”的自由學風,其語言哲學表現出以求“學”問“道”為特點,在“文字”——“文義”——“圣人之意”之間的緊張與沖突中尋繹恰切的解釋。正如朱熹所言:“圣賢形之于言,所以發其意。后人多因言而失其意,又因注解而失其主。凡觀書,且先求其意,有不可曉,然后以注通之。”這表明兩宋儒者以語言為工具,以直探圣人“本意”與經典“本義”為主,其注疏等訓詁方法則僅作為輔助性工具。本文集中分析兩宋儒者語言哲學中的終極關懷、解經方向及其文本觀。 一、“求圣人用心處”:兩宋諸儒語言哲學的范式轉換意義 兩宋諸儒的確信之一是,透過文本可以求得“圣人用心處”。程頤在早年所作的《顏子所好何學論》一文中,認定“圣賢可學而至”。他著《周易程氏傳》,是要振起士人于沉迷之境,“俾后人沿流而求源”。而求得“理義大本”,是兩宋儒學語言哲學的理性支點。普遍懷疑而又遵從“理義大本,’以求切己自得,使兩宋儒學在經典解釋方面形成了不同于漢唐注疏的新范式,即由注疏轉向了對經典大義的創發。 歐陽修在《易或問》中指出:“大儒君子之學也,理達而已矣!”他主張恢復儒家經典的原始本義,摒棄離經的“雜亂之說”,并又指出“所以尊經”的理由是為了獲致“六經”的本義,可以質疑漢唐經學的流弊,將現存的各種注疏“相攻”,而“勇斷”地“去取”。對“理義大本”的闡述,最為典型的當是朱熹。他說:“理義大本復明于世,固自周、程,然先此諸儒亦多有助。舊來儒者不越注疏而已,至永叔、原父、孫明復諸公,始自出議論,如李泰伯文字亦自好,此是運數將開,理義漸欲復明于世故也。”朱熹的這一觀點突破了只是“不越注疏而已”的舊習,開了新的“運數”,無疑給南宋儒學界吹進了一陣新風。 兩宋儒學極其重視探求和重建經典的“原意”,并透過經典的原意而觀察自然之理,如朱熹說:“讀書以觀圣賢之意;因圣賢之意,以觀自然之理”,這一觀點既包含了他們與經典之間的“視域融合”,也體現了解經者實現天人貫通的終極關懷。 在兩宋儒者看來,自孟子之后,道學暗而不明,因此他們所從事的工作正是為了發明往圣之“用心”,重新闡明圣賢之學。朱熹說二程發明道理,突破了“漢儒一向尋求訓詁,更不看圣賢意思”的局限,開示學者“求圣人用心處”,重建接續了道統。二程自己也說:“讀書者,當觀圣人所以作經之意,與圣人所以用心,與圣人所以至圣人。”只有做到“句句而求之,盡誦而味之,中夜而思之,平其心,易其氣,闕其疑”,才能使“圣人之意”涌現出來。 朱熹則主張除去自己私見,解釋文字要著意玩味,虛心玩索,才能得圣人用心處。他說看書“須是除了自己所見,看他冊子上古人意思如何,“讀書著意玩味”。玩味其實就是熟讀精思,使義理從字里行間涌現出來。他主張“多聞前古圣賢之言與行,考跡以觀其用,察言以求其心”。朱熹反復說要看古人“用意”,凡看文字,須看“古人下字意思”是如何,要看它“用意”在哪里。所謂“解經之解”,就是將“圣賢之語解開了”。他批評那些只能守經者,只是“理會講解而已”,主張“理會身己,從自家身己做去”,立志去切己做工夫。 與朱熹在思想體系上截然不同的陸九淵,在解經的思路上其實與朱子也是一致的,即要去求得古圣賢之精義。他認為在昔人之說、存在的事實、今人的解釋之間,有很大的出入,而“圣賢教人,句句實頭”,因此,在經典閱讀過程中“當勉致其實,毋倚于文辭”。他要求學者通過“文”、“言”求得言說者的“德行”之“實”,不能“倚于文辭”,“徒以臆想,稱引先訓,文致其罪”,以至于“人心不服”;他還說,不從“本”上、“實”上下工夫,只能是“學無端緒”,其旨歸只能是“悖戾,龐雜膚淺”,無法立足于世。 既然“圣賢心無不同”,只要將圣賢之意解釋清楚了,切己去做,就會與圣賢為一,實現天道人事相貫通,上下與天地同流,這是宋明儒學基本的終極關懷。張載《西銘》“民胞物與”思想表明,“子夏‘四海一家,觀念,在張載這里已經演變為‘天地萬物一家’的思想,人的終極境域實是整個天地宇宙”。為了抵達這種境界,深解圣賢之意,宋明諸儒采用了除“私”去“蔽”的解經進路。在這樣的解經過程中,我們深窺宋明儒學,尤其是兩宋儒學就文本而“取正意”的文本觀。 二、就文本而“取正意”:兩宋儒者語言哲學的文本觀及其解經進路 在現代西方的解釋學看來,任何解釋工作都必然有先入之見,它是在先行具有(Vorhabe)、先行視見(Vorsicht)和先行掌握(Vorgriff)中先行給定的,如海德格爾說:“解釋奠基于一種先行掌握之中。”然而,兩宋諸儒在解經過程中則要求不先立說,不人為地設置理解的障蔽,努力從文本中尋批古圣賢的意思。如朱熹所說:“圣人說話,開口見心,必不只說半截,藏著半截。學者觀書,且就本文上看取正意,不須立說別生枝蔓。唯能認得圣人句中之意,乃善。”這種尋求經典原意的思想與現代西方的解釋學思想顯然有較大的距離。同時,我們也應該看到,兩宋諸儒主張解經時要除“私”去“蔽”,如張載就說:“義理有疑,則濯去舊見以來新意。”他們在解經過程中,力圖盡量避免“先行視見”所造成的弊病,主張去“舊見”才有利于獲得新解。這同現代西方解釋學主張有暗合之處。朱、陸在學術品格上有很多相異之處,但在去“私”除“蔽”這一點上,二者卻有著驚人的一致。這是值得重視的地方。